oling 发表于 2024-10-10 13:11:49

《县官常夫子+番外 》 BY 吞拿鱼王三明治 【完结】

文案:

  常言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微服私访可不是一件好干的差事,

  阴差阳错,当朝皇帝竟被倒卖进了深山小县里做媳妇。

  逃,当然要逃了!可是偏偏命定他要碰到那人一般,

  逃跑时慌乱中竟又毁了隔壁长坡县农民的摊子和新修的水坝。

  ——于是贵为皇帝,却就这么被人扭打到了县衙。

  也是在那里,皇帝见到了那长坡县里唯一会读书写字的县令,

  兼大夫,兼私塾先生,兼写信先生,兼看相先生——常久安,人尊称——常夫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个假皇帝?

  常久安帽子戴得歪案却断得正。

  但这惊堂木一拍,三十板子一打下去,接下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就让他难以长久安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久安,刘景坤 ┃ 配角: ┃

lglg 发表于 2024-10-10 13:20:50

  第一章

  “一个破箱子,也想困住朕。”

  风声在耳边疾速而过,刘景坤赶着马车,发自肺腑的豪迈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下坡路磕磕碰碰,他却依然赶着马急速奔跑。碾过碎石崩落,山谷底下远远传来几声碰撞回响。

  他此时一身诡异的打扮,红袍加身,若不是刚刚在溪边抹了把脸,梳理了头发,此时更该是施着粉黛,金步慢摇,岂不是更吓人。

  快马加鞭,刘景坤也不忘游山玩水,左右张望,此时夕阳下,彩云出岫,陡坡峭壁处偶见青松缠绕山泉,青蓝相间。

  此处不知是哪,却的确山灵水秀,就是荒凉了些。

  山路曲折,他已如此赶了半个时辰马车,夜幕也已渐渐降临,却还是见不到一户人家。

  日落西山后视野便不再好,在山路中跑来跑去过于危险,他正在烦闷,便见到了一个三岔路口。

  一条下山,一条上坡,该往哪走?

  抬眼看去,正巧看见远处由于夜色亮起了灯火,刘景坤大喜,所谓天子受命于天,果然是不假的,想着,便立刻赶着马朝两着灯火的下坡赶了过去。

  此次微服私访一路南下,他原本从京城出发,途径各城各县,遇到的不平事不算少,期间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偏就是昨日起,像倒了八辈子的霉一般,一连串事就像串通好似地把他彻底的给坑了。

  起先他为捉一飞贼,却在人家后院见到少女投井,原来是被恶霸逼婚,于是他便男扮女装,替少女上了花轿,要存心捉弄那恶霸。谁料这厢恶霸还未见着,先见着了土匪,要抢新娘做压寨夫人,考虑到剿灭土匪更加要紧,他便忍了,由土匪将他的花轿抬了走。更好死不死的是那土匪看了一眼他便觉得扮相实在太丑,再不愿看第二眼,此时刘景坤已是咬牙切齿恨不能灭其九族,偏又听见几人商讨要将他倒卖给人口贩子。

  土匪与倒卖花样少女的人口贩子,自然是后者更加可恶,于是刘景坤又选择了后者。

  结果一阵异香,他再醒来便已经到了个见方一米的箱子里,人口贩子虽然追丢了,相公倒是有了一个,驼背的老头在外面拉着山歌,将他往家里拉。

  飞贼,恶霸,土匪,人口贩子,一个没逮到,最后他只是教训了个动了些色心的小老百姓,便赶着马车逃了出来——堂堂天子被五两银子卖到农村给驼背做宝贝,这事传出去还不闹出大笑话。

  但如今春风拂面,又见着了人家,烦心事他便不再多想,又加了一鞭子,直直朝灯火方向奔去。

  他未跑几步,便感到身体快要向前跌去,似乎有些不对了。

  原来夜色朦胧,他竟未发觉这下坡远远陡于原来的山路,马儿跑了几步便吓得扎紧了步子,可几乎是被马车推着往前走,只得越跑越快。

  两边的风景几乎如闪电般窜过,刘景坤见状不慌,他身上秘宝齐全,别的不说,只要鹊情丝一牵,就够解围了。

  但当他一摸袖口,便发觉空空荡荡,立刻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没有!

  怎么会!他虽换了一身衣裳,但分明是将所有东西都带在身上的,难不成让贩子搜了去。真是可恨!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马车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那马儿心惊往一旁跃了起来,顿时马车方向一个掉转,将刘景坤猛的甩进了马车里。

  刘景坤还没来得及喊背痛,便感到又一阵掉转,让他直直朝马车外摔去,幸而他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马车的门。

  勉强缓过神来,刘景坤急忙勘察起现在的情况,却发觉马儿还在前方,而原本的下坡不知怎的也变成了上坡。

  还在奇怪,他才意识到此时两旁的风景刷刷全往前面跑去。

  原来他的马车在倒行!以吓人的速度在倒行!

  那马儿的蹄子不停在地上苦苦挣扎,被马车拖的嘶嘶直叫,刘景坤看着不忍,一掌斩断了缰绳,那马儿便一下跌在了地上。

  没了马儿的牵引,刘景坤只觉得马车一颠,更加疯狂的往下坡摔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不见前路的恐惧让刘景坤只得放声大吼。而在尖叫的也不止他一个人,男女老少,音色不同,此起彼伏。接着,只听见一声“碰!”一声“哗!”一阵“劈里啪啦”,一阵“轰隆哗啦”,鸡在飞哗哗哗,狗在跳汪汪汪。

  幸而路面变得渐渐平坦,刘景坤渐渐安下心来,见两排本来就稀疏不多的房子缓缓减速,停在了两侧,终于缓了一口气。

  眼前来不及收摊的摊子都被破坏大半,此时路面一片狼籍,见躲在两侧的百姓皆是惊恐未定,刘景坤有些愧疚,小口喘着气,尴尬一笑。

  “朕……”

  他刚说出一个字,便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刘景坤心中刚刚浮起不好的预感,便感到身子一轻,马车再度疯狂的滑入了一个新的下坡路。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次他的尖叫十分孤寂,独自一人划破了夜空。忽然听得轰一声震耳欲聋,一股水便从头浇了下来。

  “咳咳。”刘景坤这次不再犹豫,连忙跳出了马车,在烟尘与水雾中不停的咳着。

  抬头看向上坡,几个百姓的脑袋慢慢探了出来,每人的神情都是悲伤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谷子。”“我的鸡蛋。”“我的盘子……”“啊……我们的水坝。”

  “阿宝,叫毛捕头来。”

  刘景坤浑身疼痛,有气无力的趴在地上,也不顾自己还穿着红袍,咳嗽着高声道:“你们下来,朕是当今皇上,给朕置办一身新衣裳,送朕回京。”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小跑而来,刘景坤勉强撑起身子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老到骨头都在颤动的老头,那老头头发斑白,满脸沟壑,连眉毛都微微发白,看来起码七旬了。若不是制服上胸前一个捕字写的明明白白,刘景坤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捕头的。

  那老头有些战战兢兢的走到他身边,一开口,声音也是沙哑苍老:“我是长坡县的捕头,你是何人,这是……什么打扮?”

  泱泱大国竟有七旬的捕快?但此时刘景坤也顾不得多想了,急忙道:“快,朕伤到了。”

  “毛捕头,他碾了我家的谷子。”一个中年男人叫道。

  “他砸坏了我家的鸡蛋!”少女哭泣着。

  “老头子,他把咱们县刚修好的水坝给搞坏啦。”

  “……”毛捕头一听,急忙跑去马车后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水坝松动,低处已漏出了水来。

  “哎呀”一声,捕头跑了回来,抬高了眉毛,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刘景坤道,“……跟我去衙门吧。”

无爱体 发表于 2024-10-10 13:28:59

第二章

  几个农民立刻上前来将痛的不能动弹的刘景坤捆了起来,村子本来就小,没过一会,便将他扭送到了衙门门口。

  这个村子本来就是破破烂烂,连衙门也是破的不行。鼓面都是灰蒙蒙的,村民一击便震出许多灰来。

  “咳,咳。”被烟尘呛得咳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刘景坤顷刻皱起眉来,龙颜大怒道,“你们这帮愚民!朕真是当今皇帝,见了县官,你们便知道吃不了兜着走了!”

  方脸的农民不为所动,略微鄙夷的看了刘景坤一眼:“常夫子说天子犯法与蔗民同罪,你就是皇帝,也当要罚的。”

  “是庶民。”刘景坤纠正道,心中却无奈想道:以为全是一群乡巴佬,不认皇帝,竟还懂得几分道理?

  击鼓过后大半会,衙门也没人来应,那十几个百姓不免将视线缓缓移到了毛捕快身上。

  那年过花甲的毛捕快这才“啊呀”一声,说道:“小刘今日回乡上坟去了,钥匙在我这,我倒给忘了。”说罢,便取出了一串钥匙,眼神迷离的拿到鼻子前看着。

  一个圆脸的姑娘“啧”了一声,一把夺过了钥匙,找着了最大的那个,便开了衙门。

  竟有如此不成体系的衙门?!刘景坤还在目瞪口呆之际,一群人便押着他这样风风火火的踏过了衙门那破破烂烂的门槛。

  “跪下!”

  “朕不跪!”刘景坤本就是心高气傲的人,要他莫名其妙给一个小小县官下跪,他如何肯。

  何况那县官还没见着,明镜高悬下的椅子上分明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方脸的中年农民看起来是全村胆子最大的人,唯有他敢拎着这陌生来客走来走去,见他不跪,便瞪大了眼睛。

  毛捕头摆手跑过来道,表情懦弱道:“不跪就算啦。别打起来,否则常夫子也要治你罪的。”

  一连听见两次“常夫子”的名字,刘景坤微微皱了眉,才明白原来这常夫子就是这县的官,听上去还是个酷吏?

  几人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站了半柱香时间,才听得外堂人语纷纷。

  “常夫子来了,常夫子来了。”

  刘景坤不满的皱了眉,这县官不从里堂出来,反而从外进来,不知去哪寻欢作乐,实在是玩忽职守。

  正在想着,便听得衣料摩擦声,一人从他身侧走了过去。他一走过,便引得周围的百姓直呼“常夫子”。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人,胆敢来我长坡县捣乱。”

  声音是意外的年轻,刘景坤不由抬头追看过去,却只见到一个连官服也未穿,只穿着一身蓝衫的背影。

  “若不给我个好理由……”

  黑色的长靿靴在蓝色的直裾下若隐若现,长袍随着疾步前行而摆动,长发盘入头戴文生巾,柔软而略略弯曲的短发便卷曲在肩上。

  “我就打他八十大板,叫他把牢底坐穿!”

  这样发出狠话,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转身,一屁股坐上了毛捕头匆匆擦过一遍的椅子,惊堂木一落:“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此时才看清那男人的脸,倒是白白净净,五官也俊秀,明眸皓齿,在这全是农民村妇的县里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在刘景坤端详着的时候,县官再次落下了惊堂木,言语掷地有声:“堂下何人!还不跪下?”

  毕竟是在朝为官的,风度自然不同,刘景坤不免心中有些满足,但见他连官服也不穿,未免太不成体系,便道:“你连官服也不穿,何以坐审?”

  县官听了,轻轻咳嗽一声,毛捕头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顶乌纱帽来,抖了抖灰尘,戴在了他的头上。

  “我以头上这顶乌纱帽坐审。”他歪着头指着帽子缓缓说道,“士官乌纱帽皆乃皇上钦赐,我可审得你?”

  刘景坤低头笑笑:“皇上钦赐倒是不错,兴许是朕贵人多忘事,将你忘了罢。”见那年轻的县官微微困惑的眯起了眼睛,刘景坤一仰头,“朕,就是当今圣上!”

  常夫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那穿着红袍,灰头土脸的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沉默。

  “……”

  原来他还是一个乡巴佬!刘景坤顿时咬牙切齿,跳脚起来:“没听见吗!快放了朕!送朕入京!”

  “……”这下寂静更加持久了,不光光是县官,公堂上十几个百姓都是一脸淡定,惨无人道的围观着刘景坤。

  终于一个老太太打破了沉默,见刘景坤一人跳来跳去的,有点可怜的为他辩解道:“哎哟,也实在怪可怜的。常夫子,你看他穿成这个样子,他一定是个疯子,方才还倒着赶马车呢。”

  “朕不是疯子!”

  “啊……那你是不是唱戏的?”老太太喜上眉梢,“你是唱越剧的还是京剧的啊?珍珠塔会唱不?我可爱听了。”

  “……朕也不是戏子!”

  被老太太扒在肩上话家常,刘景坤几乎要哭出来了,忽然记起了身上的神龙玉佩,便叫道,“啊……对了,朕腰上还有个神龙玉佩。不信你们看。”

  方脸的农民一听,急忙一摸他的腰头,却啥也没摸出来。

  “是了,路上被贩子搜去了。”如此一来,刘景坤只觉得头痛欲裂,再也没有办法了。

  “贩子?”刘景坤的喃喃一句,却将坐在公堂上的县官忽然引起了注意,他表情严肃道,“你究竟发生何事,一五一十说来,本官定为你做主。”

  事到如今只能见机行事了,刘景坤抿了抿嘴,长吸一口气,便开口道:“此次微服私访一路南下,我从京城出发,途径各城各县,遇到的不平事不算少,期间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偏就是昨日起,像倒了八辈子的霉一般……”

  刘景坤侃侃而谈,长长一番话如此离奇竟然无人打断,说了一炷香时间,才说到最后,“………………将我往家里拉。最后我抢了马车,就跑了,谁料天色太暗,看不清路竟如此陡峭,就不小心撞到了这个县里。”

  刘景坤说完还在奇怪无人打断,才发觉公堂里各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那老太太更是如痴如醉,扒着他不肯放手:“常夫子,他果然是说书的。先生,你再说一段吧……”

  刘景坤气结,急忙抬头朝姓常的县官看去,却方才见还正义凛然说着“为你做主”的县官大人常夫子此时也正翘着二郎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道:“干嘛这么小气,你就再说一段嘛。”

  “朕不是说书的!”

  常夫子扶了扶歪了的帽子,惊堂木又是一落:“小郑,你毁了春兰家的鸡蛋,高叔家的谷子,吴妈的锅碗瓢盆还有我县新建的水坝,你可有钱抵得?”

  小郑是何人!!

  常夫子见他不答,便挑眉笑道:“那就是没钱了。”

  刘景坤原本还在暴跳如雷,那姓常的县官一笑之下,竟让他静了下来,看的微微出了神。

  “本官也不计较你假冒天子之罪,现就判你三十大板,三日之后开始修缮水坝!”

  刘景坤这才发觉,原来那常常一串倒霉事并没有到尽头,这前面的那些事分明就是为了把他坑在这里,而眼前的人,才是最终要击垮的大恶霸。

355846681 发表于 2024-10-10 13:34:30

第三章

  刘景坤趴在大牢中,养了三天伤,屁股还一直烧疼。三日来,他已在脑子里将那常久安抄了上百次家,砍了上万次头。

  长坡县的牢房是刘景坤见过最小的牢房,唯有两间,但见除了自己是一个人也没有,也难怪那鸣冤鼓会有那么厚一层灰。这几日来送饭的都是毛捕头的夫人,也就是那个爱听戏听书的老太婆。

  从那老太婆那里,刘景坤知道了这是叫长坡县的一个小县,县里只有三十余人。

  至于为何县里会只有这几十人,就全败那条宁江所赐了。

  宁江就流过长坡县旁,不像名字,它可是一条不安分的江,每逢夏季,必要大涨,长坡县地势又低,因此饱受洪灾之苦。长坡县原本有一条叫做青岩的大坝,从前朝起,这条大坝保护了长坡县几百年,可终于还是在十年前跨了下来。

  没了大坝,长坡县便再次常发水灾,到了夏季也不再有人种庄稼,青壮年便渐渐的都离开了。

  昔日繁荣的小县,便这样渐渐的没落了,一度这里除了年老无依的老人,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想不到这太平盛世下还有如此惨淡的县,刘景坤气愤不已:“这长坡县如此悲惨,何以不上报朝廷,拨款修坝?这县令是干什么吃的!”

  毛老太听了,顿时气愤的瞪起眼睛来,梗着皱巴巴的脖子道:“你说什么!夫子是个好人啊!若不是常夫子,老太我还能在这给你送饭?!这十年里,每当有县令调来此处,不出三月必会买通关系,调走他县。唯有五年前常夫子来到这里,自己出资修了大坝不说,还办了私塾,办了医卢,长坡县这才渐渐开始有了青年和孩子。写信,看八字,下地种田,插秧,夫子什么事没干过?那日公堂上,他就是刚刚从私塾赶回来。”

  听着毛老太婆一句一句,刘景坤的面色渐渐变了,想不到在朝为官的竟有如此圣人,他急忙撑起身子,问道:“常夫子叫什么?”

  捕头夫人年纪大了,一时想不起来,倒着双眼想了好久,才道:“哦……想起来了,常夫子名久安。”

  “常久安。”刘景坤正在琢磨着要重用此人,屁股上一阵痛又让他回了神。

  痛的嘶了一声,刘景坤又生起气来,心想就算要重用,也要先打三十大板。

  毛老太只是来送晚饭的,与他聊了一会,不久便离开了,刘景坤又一人趴在了空无一人的监牢里沉沉睡去。

  说来奇怪,往日里他总会梦到来福一张愁眉苦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口口念着皇上皇上,快回宫吧。

  今日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高高在上醒木一拍,一群人便将那个蓝衫的人按在了地上,两边的衙役吼着威武轮番打他板子。

  他心中一阵舒爽,对衙役道:“把他的头给我抬起来。”

  衙役将那人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刘景坤撑着下巴等着看,却忽然一冷,全身僵硬。

  只见那抬起的脸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这人是谁?!刘景坤双腿一蹬,猛的醒了过来。

  是梦。一阵冷风灌入牢房,刘景坤打了个寒战,撑着身子擦了一把汗,正在喘着气,忽然听见监牢外有动静,顿时一阵紧张。

  “刘大哥,是这里不?”

  那是曾经听过的少女的声音,记得叫做……春兰?刘景坤这才松了口气。

  “……是。我来点灯。”

  说完,牢房的门口处便亮起了亮光。

  不一会儿,那个叫做春兰的少女便同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了过来。

  “哟,还醒着呐。”春兰大方的一笑,拎着一个包裹停在了刘景坤牢门前,“常夫子要你明日就开始修缮水坝,不然到了梅雨,这里怕又要发一场大水了。”

  刚打了人三十大板就要人修水坝,这常久安还是人吗?!

  罢罢罢,只要能出去,以刘景坤的身手,还是有自信能从这帮愚民手里逃出去的。这么想着,他只是不吭声。

  “小郑,只要你补好那水坝,鸡蛋,盘子,谷子,我们都不在乎啦。夫子看你穿这身干活不方便,让我给你置办身衣裳。来,试试看吧。”春兰说着,将手中的包裹从牢房的缝隙间递了进来。

  虽然不愿受,刘景坤想想自己身为皇帝,却老穿着一件红袍实在让人笑话,还是接了过去。

  “我们去外面等。”说完春兰识趣的转过身,朝站在拐角的小刘走去。

  等到春兰回来,再一看那狱中的人,顿时瞪大了杏眼。

  这一身真是自己做的衣裳吗?只见他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的穿在身上,并无多点缀,或许是他身材高大,骨骼匀称的关系,那一身粗布衣裳竟能让他穿出了几分贵气。

  春兰自下而上的打量,可这一回看到刘景坤的脸时,突然脸儿一热,耳朵发烧起来。

  她自小在长坡县长大,一直觉得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一定就是常夫子。别人看不出来,可她无意中撞见过常夫子在后院饮酒,春兰是知道的,常夫子是不修边幅,实际上脸若白玉,一双桃花眼若不是总犯困似地半睁半闭,配上那鼻那嘴不知有多好看。可此人的长相又是另一种的英俊,剑眉星目,双唇薄薄的紧抿起来,比起常夫子来,似乎更是多了一股男子气概。

  春兰有些害羞的低了头,问道:“是否合身?”

  刘景坤毫无搅乱春心的自觉,只是左右晃了晃手,便感到肘松了,肩紧了。他一向衣物都是量身定制,分毫不差,便是有半寸偏差,也穿着不舒服。

  但想到此时情况不同,如此已经不错了,便道:“勉强算是合身吧。”

  春兰见他举手投足,言语之间尽是贵胥之气,心中更加钦慕:“那,明日便穿这身去吧。”

  “多谢,春兰姑娘。”

  春兰一怔,想不到他竟记得自己的名字,更是将头低的更深,一手掩了发热的脸颊,一手掩了窃笑的嘴角,匆匆走了出去。

  趴着的姿势让他好不容易才能抬起头,透过天窗外见到朗朗星空,刘景坤想到明日便可逃出这个鬼地方,不由有些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第二日清晨,当年过半百的毛捕头颤颤巍巍的来提人时,刘景坤便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拿着一根半米长的铁索脚铐,愣是让刘景坤戴上了之后,才打开牢门。

  走一步算一步,刘景坤这么想着。而毛捕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打破了所有的希望:“常夫子说,钥匙他留着。”

  常夫子常夫子常夫子,明明像鬼一样缠着他,却一直见不到踪影。

  刘景坤蹲在水坝边,一边挽着袖子搅着一桶湿泥,一边腹诽着——他虽本有惜才之心,耐心却已到了极限。

  这大坝长五十米高三米,五年时间本就已经很破旧了,如今竟趁此机会要他全部修缮一遍,刘景坤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公道。况且若这些人肯信自己,一回京,拨些银两下来,定能修个百年不倒的大坝出来。

  “真是,一帮愚民!一帮愚民!一帮愚民!”趁着毛捕头在一旁呼呼大睡,刘景坤搅一下便骂一声。

  “小郑。”

  忽然听见一声呼唤,刘景坤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见到春兰提着水壶跑过来。

  愣了一愣,他才发觉不对,顿时跳了起来,摔了手里的棍子。

  “太好了!!朕竟然回过头了!!朕承认自己是小郑了!!朕已经承认自己是小郑了!!这真是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远远听见他暴跳如雷,穿着月白色长衫头戴折上巾的人忍不住轻笑了几声,脚步却不停,继续朝私塾走去。

huanglove 发表于 2024-10-10 13:40:18

第四章

  这一日,除去在私塾上学的,村里最老与最少的女人都围在了刘景坤身边,要听他说书。

  “……那晚上父皇就死了,朕又是太子,所以第二天就登基了。”刘景坤一边刷着泥水,一边一脸无奈的将平淡无奇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毛老太与春兰都是如痴如醉,只不过一个人是听戏,一个人是看角。

  说到此处夜幕也拉了下来,累了一天,刘景坤擦把汗,朝大坝那头看去,目测却竟然还有四十多米。

  “太好了!长坡县!就在这做一辈子泥水匠吧!”

  刘景坤咬牙切齿,一脚踢翻了脚边装着半桶泥水的桶。

  他发作的太突然,吓得毛老太与春兰齐声叫了声“哎呀”,毛捕头这才慌里慌张的醒了过来,睁开眼左右看了看才发觉天色已暗,急忙招呼着惊恐未定的毛老太与春兰回家,自己领着刘景坤回监牢。

  拖着镣铐刘景坤皱着眉往前走着,他不住左右看,路边虽有几个乡民在怯生生的看着陌生人,却还是见不到常久安。

  连皇帝他也敢锁,他究竟有几个脑袋给人砍!若能见到常久安,几招将他打在地上,谅他也不敢不交出钥匙来。

  想到这里,刘景坤突然见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跑了过去,不由的停下了脚步。他忽然记起,这小县里既只有一个私塾,大概也只有一个医庐……要找大夫,就必定能见到常久安人了。

  毛捕头听见身后铁索拖地的声音停了,便回过了头来:“怎么了?”

  “我身子不舒服。”刘景坤答的理直气壮,他虽然想见常久安,但要他装作病恹恹的样子是绝不可能的。

  好在毛捕头老眼昏花,也看不清刘景坤的表情,只觉得他答的中气十足,不像生病,便傻乎乎的问道:“是不是撞水坝时的外伤啊?”

  “……是。”刘景坤顺水推舟,但对方太仁善,又让他心中有些愧疚。

  “没事没事。”毛捕头虽然奉命给刘景坤带上镣铐,却不知他的知县大人是在防着什么。他摇摇晃晃的走了回来,领着刘景坤往另一边走去,“去常夫子那里上些糖吧。”

  长坡县并不大,没走百米路,毛捕头便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里?”刘景坤见那上面既无招牌也无标志,有些怀疑的问道。

  “是啊,这里就是常夫子的家。”

  原来所谓医庐就设在他自己家中,刘景坤心中再一次无法抑制的对常久安这个人感到敬佩与好奇。

  这人也是乡试科举一级一级上来的人才,既通文,又懂医,究竟是为何愿意屈居于此呢?

  正在想着,毛捕头便上前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刘景坤跟了上去,迈入门槛的瞬间,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里面的空间比刘景坤想象中的要小,入门就是一个庭院,除了中间铺了卵石路,两侧皆是泥土地,种着各式各样的常见糖材。糖材各色各样,有些地方还搭着棚子,绿荫中挂着一根根形状漂亮的丝瓜。

  整个院子明明无梅无竹,却竟然显得如此雅致。

  忽然,刘景坤的视线在院子里的一匹马儿身上停了下来。那马的颜色有些眼熟,而裹在蹄子上的纱布,更是证明了他就是自己下坡时弃在路上的马。

  见到刘景坤盯着那马,毛捕头便解释道:“这就是你那日倒着赶的马啦。车已全毁了,这马只是伤了腿。夫子说半月就可养好伤帮着犁地。”

  刘景坤看着那马儿乖巧吃着干草的样子,不由微微的点了点头。

  方形院落的尽头便是一栋不大不小的房子,不同于那满是灰尘的衙门,他住所的每一处都擦得发亮,一尘不染。

  也难怪这样的人,玉容粉面,第一眼便让他觉得与这县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是看着他的住所,刘景坤心中竟就发散出阵阵好感来。

  “常夫子,你在吗?”

  没得到答应,毛捕头就已经先一步推开了房门。刘景坤想是他们平时往来都是如此随便的,便也走了进去。

  “在。等一下。”

  远远听得一声答应,过了一会,常久安便掀开侧屋的帘子走了出来,他方才不知在做什么,此时挽着袖子,露出两条略微消瘦的手臂。

  不料会见到刘景坤,常久安微微一怔,但立刻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毛捕头指指刘景坤道:“小郑说他不舒服,似乎撞上大坝的时候受了伤。”

  刘景坤只顾站在一旁左顾右盼,不置可否。

  “……”常久安略一思索,便换上了笑容,“毛捕头,你先回去吧。一会我自己将他送回去。”

  送走了毛捕头,常久安才看向了看起来毫无难受之意的刘景坤:“进来吧。”

  说罢竟留给他一个毫无防备的背影,转身掀开侧屋的帘子。

  刘景坤当然还未忘记自己的初衷,几步便追上前去,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翻转了过来。

  “钥匙在哪。”

  表情十分平静,常久安歪了歪脖子,挑眉道:“怎么,想要逃?”

  刘景坤见他如此,心里莫名不忍,便想要晓之以情:“朕不知此地为何会变成这样却无折上报,不过朕答应你,回去之后立刻拨款修缮水坝。”

  见他还是一口一个朕,常久安虽然有些困惑的眯起了眼,但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

  “就算你真是皇帝,也必须在此修好水坝。”

  好言好语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刘景坤有些气恼起来:“朕是真的被你逼不行了,现在你打也打了,锁也锁了,行了,见好就收吧。”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手上加大了力道,卡的常久安有些喘不过气来,终于伸出双臂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勉强开了口:“钥匙……不在我身上。”

  “钥匙在哪?”

  “我藏在一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那就要你自己去找了。不过,修完水坝我就会交给你,可你要是掐死了我……难道想要一辈子戴着这镣铐吗。”被刘景坤卡着脖子,常久安已经踮起了脚尖,说话都有些吃力但却有足够的威力。

  刘景坤想了想,还是咬牙松了手。脚一落地,常久安立刻扶着桌子大口喘息起来。

  看见刘景坤在自己房里翻来翻去找着钥匙,常久安也懒得去管,只是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才渐渐缓过神来。

  刚能开口,常久安便好心提醒道:“钥匙不在我房里。”这个提醒为了他好也为了自己好,被这么东翻西翻的,收拾起来太麻烦。

  刘景坤将正在翻的盒子砰一声关了上,闭目抿了抿嘴:“常久安,朕要回了京,一定要先把你打入天牢。”

  说完,刘景坤便要出门去,却听得身后常久安高声叫了一声:“喂,别急着走。”

  刘景坤停了脚步,回过头去,却见他还伏在桌上,有气无力的招着手。

  难道他反悔要把钥匙拿来了?刘景坤将信将疑的踱步回去,却见他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走过来拉上了刘景坤身后的帘子。

  “既然都来了,看看伤势也好。”

  这时又这么好心干什么,刘景坤正在不屑,便听见常久安吐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字来。

  “脱。”

  咦?

  刘景坤下意识的如受辱少女一般抓紧了自己的领口。

mao65661928 发表于 2024-10-10 13:42:01

第五章

  夜幕降临,常久安关窗,点了一盏油灯,罩上一个灯罩,原本窜动的火苗便变成了一个发着光亮的灯。

  做完这些,常久安才回过头来看向刘景坤。只见他脱了半天,还是扭扭捏捏的只脱了最外面那件。

  常久安笑了笑,也不再强求,只是过去道:“趴在那边吧。”

  咦?!

  刘景坤更加紧张起来,他虽不好男色,始终是听过的,莫非这常久安好这口……?

  常久安长相不差,刘景坤倒是可以勉勉强强接受,但趴在下面的是自己……这事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常久安见他脸一阵青一阵白,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打板子的伤!”

  说罢便拉着刘景坤到床前,又拉又扯的让他趴下。

  在宫中的时候虽然沐浴也是一直有人服侍,却都是宫女和太监,刘景坤有些紧张兮兮的抱着个枕头趴在床上,忽然感到身边一陷,是常久安坐在了床沿。

  常久安十分平常一般,手轻轻一拉就掀起了刘景坤的衣摆。

  好了。朕……朕的屁股已经被看光光了,还带着伤的屁股,还结着痂的屁股……

  刘景坤此时反而不再紧张,死心一般轻轻的松了口气。

  只听见“啧”一声,身边又一起,常久安站了起来,留着一个光腚便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找起糖来。

  喂!至少将朕的屁股挡一下再去啊啊啊!

  刘景坤羞耻难当,将头深深的埋进了枕头,此时却不合时宜的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气。正在想着这是什么味道,便感到常久安回到了身边坐下,冰凉的手指带着伤糖抹上了他的屁股。

  常久安的动作十分轻柔,只是开口的地方擦上伤糖有点刺痛,刘景坤便想找些其他事分神,抓了身前的枕头,问道:“常久安,你是哪里人氏?”

  “京城。”

  常久安答的平平常常,却让刘景坤吃了一惊。他是京城人士,京城是如何繁华,见过那种华章盛世,他怎么甘心在此地待了五年?!

  “你为何调到此地。”

  “……”常久安却不回答,只顾快快的抹完了糖,将刘景坤的衣摆放了下来。

  刘景坤知道他逃避问题,好奇心更加涨起:“朕看你举止不俗,想必家世不会简单。”

  “瞎打听什么。”

  常久安说完啪一下拍在刘景坤屁股上,顿时惹的那人“嗷”一声痛叫了出来,他却毫无歉意,“站起来。”

  刘景坤忍着屁股痛撑着身子爬起来,站在床边,他还在想常久安要做什么,却见他一下子单膝跪在了脚边。

  他突然又是做什么?

  刘景坤正在吃惊,便感到脚踝痒痒的,原来他是在脚踝的磨伤处抹伤糖。

  低头看向常久安,俯视的角度让他低垂的睫毛更加纤长,在白玉似的脸上留下一道刷子般好看的影,今日穿着的月白色圆领长袍微微拖在了地上,背与颈部的一条曲线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骨。

  因为考虑到自己不能仰躺不能坐,才选择了这种姿势吧。

  这么想着,刘景坤本明明是习惯了别人跪他的,此时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在他的脚踝上也抹了糖,常久安又在他身上按来按去,没有发现伤到筋骨的地方。之后给他梳洗了头发,一切打点好了,才领着他回了牢房。

  见到常久安在牢房门口用铁索缠了好几圈才锁上锁,刘景坤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分明方才还是像来福一样无微不至,这会却又把自己锁起来。刘景坤这才想到现在不是宫里,常久安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他是皇上,这么说起来,自己是否应该道声谢?

  “喂。”刘景坤犹豫了好一会才道,“……今天谢谢。”

  常久安笑了笑,将钥匙拔出来揣进袖口,拍了拍:“只要你好好修完水坝,你是不是皇帝,我都自会放你走的。”

  “你就不怕朕真是皇帝回来杀你吗。”刘景坤无奈的问道。

  “你要回来杀我,就回来杀我吧。”常久安却答的无所谓,“不过天高皇帝远,你若真回了京,一定会把这里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刘景坤竖起了眉毛,“拨款筑坝这种大事朕怎会不放在心上!”

  说完这话,刘景坤便见到常久安将视线转移了过来,上下一阵打量,他竟然觉得这是常久安第一次好好看自己

  “好好修吧,再过几月就到梅雨了。”

  可是最后,常久安只是留下这一句便离开了,刘景坤看着他提着灯笼远去,火光在他的月白色直裾长袍微微抖动,莫名的觉得他吞下了很多未说的话。

  刘景坤忽然觉得心中一堵,嘴里便叫了出来:“常久安!”

  听见远远一声呼,身影微微一顿,回过了身来。

  “等修完了大坝,朕要带你一同回京!”

  本来刘景坤也没有觉得常久安能信,却不料他竟提着灯笼双手举过头,弯腰行了揖礼。

  “圣上重恩,恕微臣受不起。”

  空气太寒,等到此话传到耳边,常久安的背影已经小的看不清了。

  刘景坤有些失落,再次趴在了铺着稻草的监牢里,心里想着常久安的事却想不通,终于在好奇中缓缓入睡。

  第二第三日的工作依旧还是搅泥浆,糊大坝,搅泥浆,糊大坝。

  他原本还在自我安慰这七日后好歹从此多了一门技艺,却还是渐渐感到不满。

  现在全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叫小郑的犯了事在修大坝。修大坝那是大事便有不少人闲来无事围观,长坡县民风淳朴,也有不少人来送茶送水的。

  “小郑,喝口水吧。”

  “小郑,吃不吃年糕?”

  “小郑,累了歇会。”

  ……

  “但他祖宗的谁是小郑啊!皇天后土啊!!朕亲力躬行修好了大坝却给个叫小郑的脸上贴金!”

  刘景坤的心情愈发焦躁,但那大坝就像没个尽头一般,怎么修也修不完。

  “朕不修了!!朕不修了!!”刘景坤终于爆发,“让常久安来见朕!”

  一句话便透露了他最焦躁的部分,刘景坤也不得不承认,他大半的气正是由于常久安从未主动来看过自己。

  刘景坤虽然本来有些生他的气,可他就是这村里唯一一个读过圣贤书,见过世面,跟自己不至于会鸡同鸭讲的人。可常久安神出鬼没的,路上从来碰不见,因此自那日替他上了糖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一次面了。

  这长坡县这么小,他若不是故意躲着他,怎可能这好几日都未见上一面!

  县里的百姓都有些懦弱,见他又摔棍子又摔刷板,便害怕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久就有人跑去找常夫子了。

  刘景坤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土堆上翘着腿等,长坡县本来就小,不到半柱香时间那人便跑了回来。

  刘景坤站起身来,却发觉他身后空空如也,大路坦坦荡荡,天空万里如云……常久安人呢!!!

  见刘景坤顿时暴跳如雷,那县民急忙忧虑重重道:“常夫子说没空。”

  转达的人虽表情恐惧,但刘景坤却能想象得到那常久安眼一扫,轻飘飘一句没空就摆手将人打发了的样子。

  从来刘景坤只有别人求见他,他几时等过什么人。以前京城里有他看中意的戏子,人传怎么怎么高傲,还不是一挥手就屁颠的进宫来唱?他还记得小时候,亲眼见父皇将一个抗旨不尊的将军打了两百板子打到气绝身亡,他那时战战兢兢的在一旁看着,对皇权有了个最初的印象。

  刘景坤却是刚刚登基不久,自问除了有些贪玩,大致上还是个仁慈的皇帝。

  但这个常久安,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他没空,朕有空!”

  刘景坤一挽袖子,便上前将那县民的领子一拉,拖着他气冲冲往前走:“他在哪,带朕过去。”

  见他气势汹汹,县民中有担心的也都在后小跑跟着,一群人便浩浩荡荡的踏进了长坡县东面的一处住所。

  刘景坤被那吓到的人东指西指,最后却不是停在常久安家里,正在怀疑,便听见有县民提醒的喊道

  “常夫子!”“常夫子。”

  看来确是在此了,刘景坤放下了人家的领子,上前一脚踹开了大门。

  听见了外面声音,常久安正在来开门的路上。

  只听得“轰”一声巨响,便见到两扇房门一扇擦着他的肩在身侧飞了过去,另一扇还吱吱呀呀的一头挂在门上,一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wocaoa 发表于 2024-10-10 13:46:48

第六章

  院子很小,里边的屋子窗子全数打开,因为屋外的动静,其中一扇探出了三颗小脑袋,看来这里就是私塾了。

  而常久安,方才那扇门似乎差点就打到他身上,此时手中紧紧攥着一本书,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站在院子中央。

  原来他也知道怕?刘景坤莫名的想笑。

  刘景坤其实对常久安是抱着些许好感的,但他向来有怨必发,不留口德,便偏偏不明讲,而是冷笑道:“朕还当有什么事,连见皇帝也没空了。常久安,我看你不过就懂得些许论语,孟子罢了,也就只能在此做资本炫耀。我朝人才济济,你这二流夫子教这些孩子读书,难不成还指望着将来这几个傻娃娃考取功名?”

  那窗里的三个孩子,只有最大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已懂世事,听了此话,顿时眼圈一红,委屈的哭着跑了。

  常久安渐渐缓过神来,听他出言挑衅,也不气不恼,只是挥手道:“我在授课,带他出去。”

  此时远远站在门口的县民,那些老实的百姓,刚见他踢飞了大门,此时哪敢上前。

  正在得意的对常久安一挑眉,刘景坤便感到背后的百姓一乱,回头便见到那胆子最大的方脸农民走了过来。

  刘景坤自幼能骑擅射,还能怕了个农民不成,这么想着,他便勾起一抹冷笑,等着将不知好歹的方脸一举打翻在地。到时候既占优势又占理,看那爱民如子的常久安会不会哭的梨花带雨跪在自己跟前?

  这么乐呵呵的想着,那方脸的农民已经走到他身侧,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刘景坤正在皱眉想他要做什么,便听见身侧方脸农民开了口。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夫子教我们念书,是为知义!”

  慢慢慢着,他没听错吧,这方脸“蔗民”竟是要跟他舌战,讲道理?

  刘景坤有些惊奇的笑了,这真正是个鬼地方,这群井底之蛙非但什么都不懂,还竟如此夜郎自大。再看向常久安,却见他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似乎此战还值得一看似的?

  在此时,方才那个跑去哭的少年也重新探出头来,揉着哭红的眼道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夫子教我们念书,是为君子,为立,为知人。”方才那个是三字经,这回是论语,算是进了一步。

  以前在宫中,十二岁的刘景坤就能将翰林院大才子张太傅辩的七窍生烟。但方才,他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引经据典,人在气头上,说的话也的确无理,竟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此时,方才寂静的身后,人群中也开始有人大声说话起来。

  “我儿子说的对。读书就是读书,谁乐意去你朝里做官!在朝做官的就是群混蛋!”

  “就是。”一人在旁补充道:“皇帝就是混蛋头头。”

  刘景坤目瞪口呆。

  “没错,阿宝说的对!做官的只有常夫子一个好人!你要是皇帝,那不是瞎子就是聋子,长坡县常犯水灾,可常夫子写了那么多奏折上去从没有一个回应!”

  趴在窗上的另一个七岁大小的男孩也使着稚嫩的声音道:“我也不要科举做官,爹爹说别的县官都有师爷,夫子却没有。我读书只为日后给夫子做师爷。”

  被左右夹击,刘景坤几时遭遇过这种窘迫境地。

  要是说以前他们对他无礼是因为不知道他是皇帝,今日他们不分明就是把他当做皇帝在骂?!

  他们对“小郑”尚还略有关怀,对自己这个皇帝却是恨之入骨,他们要造反不成!

  想到这里,刘景坤忽然把视线移到了常久安的身上。

  是了,这群未曾教化的人全都是常久安一手带出来的,他们的道理,他们的口径,一定都是常久安教的。

  想要反的人,是常久安?

  这么个青衫布衣,看着有些小闲雅,悠哉悠哉的常久安?

  刘景坤冷笑,指着常久安大声道:“常久安,我就说你怎么舍得大好前程在此地虚度光阴。原来你是要在这给乡民点好处,以此占地为王。”

  常久安原本就没有什么表情,听见这话,更是不屑辩驳,一拂袖回了房里。

  他虽没有开口,刘景坤却根本就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要说的那句话——“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究竟是谁真把自己当回事!难道堂堂皇帝,竟连“一回事”都算不上吗!

  他阅人无数,早见惯了清高的文人,常久安却是第一个让他连打人的欲望都被勾起来的读书人。

  “常久安,站住。”

  见常久安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刘景坤几步追上前去扣住了他拿着书的手,略一使力,便让他痛的一拧眉。

  正在得意着,便见到常久安回头,另一手出其不意的轻轻一击他的肩。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感到手一松,常久安轻轻松松的将手腕抽了出去。

  然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肩头一股剧烈的发麻,整个手臂像被卸掉了一般失去了感觉。

  “小郑,你除了炫耀权力,就剩下武力了吗。”

  原来他……会武?捂着发麻的肩,刘景坤又惊又疑的抬头看向常久安,连话也忘了回。

  常久安却将书随手放在一旁,踱步走到了院子中。

  “天子,天之嫡长子。我常久安虽是村俚小民,却也知道天子自幼习文练武,样样精通。你要是当今皇上,拿得出手的不会就是那三脚猫的功夫和满口的大话罢。”

  看来是叫刘景坤激怒了,一向显得温文尔雅的常久安竟也出言带起刺来。

  刘景坤危险的眯起了眼:“常久安,你这是在向朕下战书吗?”

  “……”看着刘景坤眯起眼的样子,那一阵熟悉的感觉让常久安微微一怔,却立刻恢复了方才的从容,“小郑,我是未必能赢你……”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常久安低头,刘景坤听了不免微微扬了头,露出一抹笑来。

  “可我要说这整个县子里五十余人,每人都能赢你一筹,你可信?!”

  本来还只是静笑,听了这话,刘景坤差点没有笑出声来:“常久安,你莫不是怕自己输了丢面子,便拣别人来做挡箭牌吧。”

  常久安深藏不露,今日才发觉他会武,刘景坤或许是没有把握说能赢的。

  但这帮农民村姑就……

  “小郑,你不信,我们可以赌一赌。”常久安从容不迫,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头轻轻一歪,“若我赢了,水坝,大门,你统统要修好。若你赢了……我立刻给你镣铐的钥匙!”

  一阵沉寂后,一旁看着的春兰终于按捺不住,心惊胆颤道:“常夫子,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她一开口,县民们才意识到常久安说了什么,立刻乱作了一团。

  “是让我们和小郑比吗……?”“夫子,这个赌……”

  本还以为此县果真如常久安所说如此卧虎藏龙,可听着周围不安县民,窃窃私语中无一丝底气,刘景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本以为常久安是这个县里唯一一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他却是最最笨的。

  常久安见他狂妄大笑,也不想占嘴上便宜,只是对着他身后的人群叫了声。

  “春兰。”

  “夫子!”春兰一见第一个点了自己的名字,顿时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般。

  “第一局你与他比。”不顾那叫做春兰的少女连连摇头,常久安微微一笑,回头看向刘景坤,“洗衣服。”

  听到这话,少女清纯的眼神变得鬼畜了。

  而在一边抱着“洗衣服有何难!朕虽然没洗过,还没见过吗!”想法的刘景坤,就是那天然呆啊天然呆。

1655402776 发表于 2024-10-10 13:51:39

第七章

  铜锣一敲,比赛有模有样的开始了。

  常久安不慌不忙从袖口取出一片手帕,点上一滴油。

  自信满满的刘景坤便一把夺了走,冲他带些调情意味的眨了眨眼:“你等着陪朕一同回京吧。”

  说罢衣袖一挽,便在盛满水的木桶里一浸,便学着河边浣衣的妇女们煞有其事的搓打了起来。

  常久安只是摇摇头,一个字也懒得回他便取了另一方手帕,也细心的点上一滴油后,交给了等在一边的春兰。

  那一滴油抹了皂角确是退了不少,但油渍散开后,那一滴黄黄的印记却怎么也搓不掉了,他举起备在一旁的木棍一阵死缠烂打,冲水,还是见到那一滴印迹。

  刘景坤若是抬头看一眼春兰的动作,就不至于那么用力的稀里糊涂对那帕子一顿捶打了。

  在他对着那一小片帕子又拧又搓又捶又打的时候,一边的春兰却已经拧干了手绢,放下了袖子,朝常久安走了过去。

  常久安接了帕子,放在手上摊在刘景坤的面前揶揄道:“别打了,那手帕我不要了,看着可怜,都要让你打哭了。”

  白净如新,刘景坤傻了眼。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小郑,油渍呢。要洗的话不要沾水,先抹皂角。揉掉之后,再一举以水冲洗。”常久安弯下腰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中那块手帕做着示范,做完步骤他展开帕子,问道,“你可懂得了?”

  朕懂了,朕以后回宫一定这么洗帕子……

  ……………………难道他在期待自己会这么说吗!!!!!谢谢你常夫子!朕!懂了!!啊!!!

  丢了手里的帕子猛的站了起来,刘景坤抬眼瞪了常久安一眼:“朕不服!”

  不料常久安见他这样,一阵安静后,竟忽然笑了起来,却又不是嘲笑,而是毫无恶意的微笑。

  这边还在气头上,那边却笑得这么柔和,意料之外,让刘景坤竟一时看的走了神。

  “小郑,你一点也不像皇帝。”

  这话有些无礼,但常久安的满目柔光,却让刘景坤顿时一点气也提不起来,只道:“那朕像什么。”

  “像……”常久安思忖了一下,“东宫太子。”

  刘景坤顿时有些气馁,丧气道:“太子即储君,你是说朕方登基,角色还未换位?”

  “这样挺好。”常久安说罢回过头,便不再笑了,点了下一个名字,“毛婆婆。”

  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这一次绝对要赢,要让常久安输的心服口服,刘景坤暗暗打气。

  但他心里知道了常久安并非要他与县民比文比武,而拣了平日琐事来比,这么想着,刘景坤便发觉自己竟真是没有把握赢的。

  毕竟他自小养尊处优,在宫里莫说洗了,又几时自己穿过。

  每日起来伺候洗漱的宫女能排到门外去,之后只需站着,自有人着衣束发带冠,他若皱一皱眉,来福还要在一旁指摘奴才。

  正在想着,忽然听得院外有人边跑边喊。

  “常夫子,常夫子。”

  不一会,只见围观的人群攒动,小刘挤过人群,慌慌张张道:“邻县的王大人来了。”

  听见这话,常久安与刘景坤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这是何等的默契,刘景坤心里一乐,顿时冲他一笑。常久安却不领情,立刻别过了头去,感到有些头疼的扶着额头。

  还道常久安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却没料到一个邻县的县令就让他愁成这样,刘景坤却不怕,大手一挥:“让他来跪安。”

  “跪什么安?给谁跪安?”只听得张扬一声,原本挤在门口围观的百姓急忙涌进院子里,而来不及躲的,也拼命往两边避,硬是在中间让出了条路来。

  见状,常久安却忽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你真的是皇帝吗。”

  刘景坤有些莫名其妙的回过头来,却还是答道:“朕确是。”

  “……”常久安沉默了一会,低声道,“那么,不论待会看见什么,也不许出手。”

  那一瞬竟是失望吗?自己是皇帝让他如此失望?刘景坤有些不可理喻的看着常久安,也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十几个红黑着装带着配刀的衙役小跑着在两旁站成两排。一人身着深青色官袍,大腹便便,领着一个师爷,一个捕头,另外十几个捕快大步走了进来。

  县衙作风,应当如此。

  那叫做王大人的县令见了常久安,立刻显得亲热的迎了上来,皮笑肉不笑道:“常大人!别来无恙啊……”

  “王大人。”常久安看起来是不愿答应的,却还是略一揖。

  站在县令旁边的捕头三十来岁,打量了刘景坤一眼,等看到他脚上的镣铐,立刻眉一挑道:“毛捕头,五年来终于有了个犯人啦?”说罢,那群捕快便是一阵哄笑。

  毛捕头听了在一旁颤颤巍巍的,眉毛立刻可怜的成了八字,却一句话也不敢答。

  “一派胡言。”王县令装作生气的样子,却口吻讽刺道,“长坡县公务繁忙,哪能与永乐县比。常大人可是个大忙人啊。”说着上前来拍拍常久安的肩,道,“看看,连官服也来不及穿。”

  常久安那样的人,刘景坤碰他一下都要避开,此时却带着笑,坦然道:“王大人说笑了,王大人是七品县令,自然着深绿鸂鶒官服。下官是十品县官……何来官服。”

  他这话自贬身价,分明就为惹得那群不速之客捧腹大笑。可一旁的刘景坤却听得一头雾水,官阶分九品,县官七品,最小的登仕郎还能算个九品,何来第十品?

  “常大人还真是会说话啊。”王县令大笑过后,又拍了拍常久安的肩道,“本官此次前来呢,也并不是有什么大事。只是呢,有人状告自己的宝贝偷了马车跑了,想到许久未见常大人你,便来你这里看看。”

  常久安从来没有信过刘景坤说过的那一段说书般的历程,此时从王县令口中说出,不由有些讶异的看向了刘景坤。

  只是不光彩的事被旧事重提,刘景坤却没什么好脸色。

  “但本官想想,女人跑了,自然是嫌家贫。没有道理——跑到长坡县的嘛——”

  王县令拉长了音调,别有意味的说道,又引得那群捕快一阵狂笑。

  刘景坤虽没全懂,但也大致看清了局势,永乐县想必如其名般富饶,两县又邻近,不过就是富裕些的县令在欺负多灾贫困的长坡县县令。

  “就是嘛。长坡县从来只有女人嫁出,没有男丁能娶到外妻。”捕头笑着附和。

  “诶,小姑娘。”王县令像是习惯了常久安忍让,更加得寸进尺,对着站在一旁的春兰靠近了几步,促狭的笑着,“要不要嫁给大人我做六姨太啊。”

  春兰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怎能忍让他轻薄,见他伸过手来,顿时水雾便蒙上了双眼。

  刘景坤有些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便被常久安按了下来。

  “王大人……”按下了刘景坤后,常久安自己快步上前,一下子抓住了王县令伸出去的手,轻柔而坚定的将他的手移了回来,“王大人龙马精神,下官实在佩服。”

  那纤纤手指握着王县令的一只肥手,施力不重不轻正觉着痒,加上常久安淡淡微笑和那调情般的话语。刘景坤目瞪口呆,光是看着,便觉得下腹一阵发热。

  幸而那王县令娶了五房,想必是没有断袖分桃之癖,否则常久安啊常久安,现在要着红袍盖盖头嫁进他府里就是你了!

刘夏瑞 发表于 2024-10-10 13:53:33

第八章

  即便没有断袖之癖,那王县令还是愣了许久,直到师爷在身后一咳提醒下才回过神来。

  常言道扬手不打笑脸人,王县令本来就只是想调戏调戏小姑娘,并不是真的要抢人做宝贝,便顺水推舟收了手。

  将手从常久安手中抽了出来负在身后,王县令脸色一沉道:“本官此次来的确是来看看常大人,顺便呢,问问常大人欠下本官的五百两,打算什么时候还。”

  刘景坤又是一愣,想不到这常久安还会低头向人借银子。只是他在此处待了五年,有银子又去哪里花。

  在刘景坤怀疑的视线下,常久安却低垂下了眼睑,面露难色,认下了这笔债务:“……王大人。下官实在手头拮据……”

  “常大人。”打断了常久安的求情,王县令举起一只手来,一字一顿道,“五年啦。算一分利,都有四百五十两利息啦!何况你当时许我的是一分五厘利息。你前前后后也不过就还了一百两!”

  常久安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更轻了。

  “王大人,我官居十品,官阶不在录,因而没有俸禄,这你是知道的。”

  王县令的嗓门却更加大:“常大人,当初可是你亲口许我的啊,现在轻轻一句没钱,啊?常大人啊!我王某一家十几口人也是要吃饭的啊。”

  五年前正是常久安新官上任出资筑坝之时,若是五年前,借钱所为何事便了然了。可刘景坤这边刚渐渐明白了过来,但却又一次听见了常久安承认自己官居十品,而且口吻既不似自嘲,也不似讨好,就像他的的确确官居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十品。官居十品,官阶不在录也不食俸禄,常久安究竟是什么官……?

  “王大人又何必如此呢。”常久安泛起一丝苦笑,“年前先帝已驾崩,王大人再不必屈居于此,锦绣前程不可限量。到时候官运通达,何愁一个五百两呢。”

  常久安这话说的本为讨好,却不料正好戳到了王县令痛处。

  “常久安,你知道爷我最气的事就是这个!就因为你这个祸害,让爷我在个小县里做了六年七品芝麻官!”

  王县令说到此处脸都气红了,扬手竟给了常久安一耳刮。

  王县令身高远远不及常久安高挑,加上如此肥硕,动作也是慢的看不下去,略习武之人就可轻轻松松避开,可只见那常久安竟结结实实的受了那一巴掌,整个脸都被打的偏了过去,脚步也微微移了一下。

  “常夫子。”春兰捂着嘴哭了出来。

  煞那间刘景坤手脚发寒,浑身的血液冲上了脑子。他正欲上前,却发现那方脸农民已经先一步站到了两人中间,将常久安拦在身后:“王大人,你就再宽限几天吧。”

  “宽限几天!?我宽限几年他也没法子还!”

  “王大人,即便这样,为民筑坝,就当做了一件善事吧。”

  “做善事?”王县令的口吻越来越张扬,指着常久安大声骂道,“呸!爷我为什么要拔五百两银子给长坡县筑坝啊!要不是先帝要找个地方关他的笼中鸟,长坡县已是废县了!”

  县里的百姓听了这话,皆是一脸悲切,愤怒却不敢言,毕竟这老幼妇孺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出头,人家却是捕快衙役加一块也有近三十,何况人人都有佩刀。

  常久安摸了摸打破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他欠人银两是真的,现在没钱还人也是真的。幸而一条命还算硬朗,要打要骂就随王鲁明去了。这么想着,他便将挡在身前的人推向了一旁:“高叔,没事。”

  “夫子。”

  将高叔推开,常久安一耸肩走了近,口吻有些无奈道:“王大人,下官是真的没钱。你要是觉得打打能解气,你就打够了再回去。”说罢果然见到王鲁明涨红着脸,再度高高扬起了手。

  为了叫自己别发慌,常久安干脆闭了眼。

  “住手。”

  忽然听得一声气沉丹田,声势逼人,王鲁明竟下意识的收了手。

  刘景坤一声冷笑,缓步踱了过来:“一借就是五百两,我看王大人根本不知有多少个五百两吧。”

  常久安微微有些诧异的朝刘景坤看了过去,那人突然不自称朕,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刘景坤冲常久安一笑,他虽然答应了不出手,可未答应也不开口。

  王县令这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刘景坤,虽觉得他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但见他所穿不过粗布衣裳,顿时竖起眉毛道:“干你何事。”

  “纹银45两,禄米45斛。”刘景坤缓缓道来,果然见那王县令脸色顿时一阵慌乱,眼神游离起来,“这是我朝七品官员的年俸。”

  “王县令,你就是不吃不喝不嫖不赌,也要攒个十一二年才能攒够五百两吧。”刘景坤掐指算了算,笑道,“哟,王县令,你看起来年不过三十,竟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官啦。那岂不是十三岁便中举了?如此年轻才俊,难怪千金散尽,穷困潦倒还能娶得五房,在下佩服,佩服。可大人怎么才在永乐县做个县令。这样吧,敢问王大人姓名,在下好上报朝廷,物尽其用啊。”

  王鲁明不知不觉汗如雨下,听到最后一句“上报朝廷”更是满头大汗,慌忙指问:“你是何人!”

  见刘景坤笑而不答深不可测,自家县令却已乱了阵脚,站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师爷终于伏在他耳边开口叨叨咕咕说了些什么。

  王县令这才一挥袖子,大声的对刘景坤身后的常久安道:“常久安,你的银子一定是要还我的。……下次!”说罢急急忙忙的转身,“我们走。”

  看着王县令一众人匆匆撤退,刘景坤的脸色才沉了下来,常久安的困境虽解,他的困惑还未解开呢。

  他有一大堆事要质问常久安,可刚转过身,便见常久安已擦着他的肩膀快步走了过去

  “王大人,下官有些事,可否借一步说话。”常久安直直朝王鲁明追去。

  刘景坤感到有些失落,正要追过去,便见到常久安回过头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全院的县民别跟过来。

  直到远远看着那一浩浩荡荡的队伍骑马离去扬起一片尘土,又莫名在那站了许久,常久安才缓缓踱步下了长坡。

  这长坡的确是过于陡了,常久安就是用步行都觉得有些害怕,也许该立一个牌子在路口警示。这么想着他走尽了长坡,进了稻田,两旁刚刚插上的青翠秧苗衬得绿水青山分外好看,向来对美景流连忘返,常久安的心绪飘飘荡荡,终于在见到等在尽头的刘景坤时稳了下来。

  刘景坤的视线一直跟着常久安,却见他装作没有看见,步调不变,慢悠悠走过身边。

  “你为何官不在录,为何没有俸禄。什么是官居十品。”擦身而过之际,刘景坤忍不住问出了口,“父皇,与此事有何干系。”

  面对这一串问题常久安只是扯起一抹笑来,头也不回。

  刘景坤火冒三丈,几步追了上去拉起了常久安的衣领:“为什么那个死胖子可以打你骂你,朕好言好语,你却要据人于千里之外!”

  “王鲁明虽然是个‘死胖子’。”常久安抓着刘景坤的手腕,将他拉离自己的领口,带着奇怪的笑意,“他好歹借了臣五百两银子花。您呢?皇上?微臣既不食您俸禄,也不欠您……”

  “别找这诸多借口!”刘景坤低吼一声,“告诉朕,父皇与此事有何干系!”

  他无法容忍,这个人明明就这么站在自己前面,自己却为何连他的一丝一毫都看不透。

  但眼前的人却仍是神情平稳,嘴角带着一抹淡笑,悠悠吐出四个字:“臣不想说。”

  说完挣开了刘景坤的手,常久安理了理衣物,头也不回的走了。

浪累了 发表于 2024-10-10 13:59:04

第九章

  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刘景坤仍是躺在牢房里,听见外面淅淅沥沥,朝天窗看去,天竟出乎意料的下起了雨来。

  下了雨人自然不大乐意出门,连毛老太也不来听说书了,只有叫小刘身为捕快不得不打着伞来送饭。

  “下了雨就不能继续修堤坝了,今日好好休息吧。”

  看来又要浪费一天时间,刘景坤有气无力的吃着难以下咽的粗茶淡饭,却忽然抬头问道:“今日可否让朕出去?”

  刘捕快敷衍道:“这,我可做不了主。”

  同样是姓刘的人,竟有如此扶不上墙的,刘景坤面色一沉,厉声道:“那就去问能做主的人。”

  刘景坤脸原来长得刚毅,一沉下脸来就更加棱角分明,那威严的帝王气质直把小刘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的打伞跑了出去。

  就这么等了一炷香时间,便听见捕快的脚步声小跑了回来,刘捕快带了一串钥匙和两把伞,急急忙忙的开了他的牢门。

  刘景坤有些满意的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大步走了出去。

  刘捕快拿了其中一把伞递到刘景坤手里,道:“夫子说随便你走。这是夫子的伞,不要弄坏了。”

  微微一笑,刘景坤就知道常久安一定会让他出去的,因为他说过钥匙在县里随便找。

  他接了伞打开,抬头见浅黄色的油纸伞上除了一圈黑边再无装饰,不由觉得他有些没情调,感到乏味。

  只是这脚刚迈开第一步,就没了下一步。雨点吧嗒吧嗒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急促而无节奏,他却完全不知要从何找起。

  长坡县的最西头就是监牢,看看再西边就是稻田,他便决定朝东走。

  长坡县原本就人少,平时路上也不过四五个摊,今日下雨,路上就更没什么人了。

  来回走了一遍也不过过了半柱香时间,长坡县实在是太小了。可这么小的地方,要找一把钥匙还是难上加难。

  那堤坝也不过几日就能修好,可钥匙就不知要找多久了。想一想,刘景坤还是觉得前者比较靠谱。

  那现在要去哪?刘景坤想着笑了笑,脚步不由自主的朝常久安的房子走去。

  他就像那日毛捕头那样直接上去推开了他的家门,那马还在马棚里,一见到刘景坤就像见到鬼似地后退,嘶嘶直叫。

  刘景坤靠了过去,见它缠在前腿上的纱布已经卸了,但后腿上的伤似乎还没有好。

  “抱歉,朕欠你的。”刘景坤伸手抚了抚马背,那马儿似乎也通的灵性,不再乱挣乱动了。

  刘景坤离开马棚,穿过院子直接推开他的房门,一样还是没有锁门。刘景坤便收了伞,对屋里叫了一声:“还不出来接驾,常久安。”

  半晌无人回应,刘景坤微微皱了眉,将湿漉漉的雨伞靠在一边,掀开了侧屋的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竟没有人。

  出门了?

  刘景坤有些犹豫的在房里打转,擅闯别人家里似乎是不好的……可自己是皇帝,应该看看也无所谓吧?

  刘景坤本就对常久安好奇心过重,便往一个柜子旁蹭了蹭:“况且是你自己不锁门。”想够了理由,便干脆放开了手翻箱倒柜的翻了起来。

  一打开手边第一个柜子,刘景坤便见到密密麻麻堆着一大堆的书,没有其他,正要关上,却又想到反正无聊不如找本书看,便抽出了一本。

  “《神农本草经》……”

  有些乏味,刘景坤放了回去,又抽出第二本,“《伤寒杂病论》……”

  在上面翻来翻去始终没有翻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刘景坤便试着抽出最下面的一本。

  这些书好像很久没有动过了,刘景坤费好大劲才将那本书抽出,可是一看便傻了眼:中庸。

  正在失望,便感到一个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脚背上,刘景坤将手里的书一偏,便见到一方丝帕静静的躺在自己跟前。

  低头捡起那方丝帕,刘景坤立刻就穿过书墨的味道闻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清香,这似乎正是常久安枕头上的味道。

  丝帕通体月白,唯有一圈深蓝色的边,简约明了,一看便是男子所用。再看向其中一角,只见有人以狂傲的小楷写着两行字

  “凤若无双翼,何苦入九卿。”

  刘景坤拿着丝帕若有所思,这想来是方才抽出书的时候一起带出来的,常久安他出门连门都不锁却把这个东西藏得这么好,自己可能找到有趣的东西了。

  这么想着,他就像拿自家东西一般直接把丝帕放进了怀里。把中庸随手往桌上一扔,便打了伞,去找常久安去问个究竟。

  他方才也想到了常久安现在可能去的地方,下雨也不能不去的地方,一定就是私塾吧。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就算不知道私塾在哪,长坡县这么小,循着这朗朗读书声,也能走到这里吧。

  刘景坤缓步走入那被破坏的大门,便一眼见到了常久安拿着一本书在课堂前踱来踱去:“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刘景坤缓缓收了伞,步履轻轻靠了过去,见那私塾里就坐着昨日那三个孩子。

  一个男孩十二三,一对男女童子七八岁,再仔细一看,角落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仔细一看,不就是那方脸“蔗民”吗。

  他本来还在疑惑为何这个方脸农民会半懂得一些礼义,原来他是趁下雨的时候来此学一些东西。

  几人年纪迥异,坐在一起毫不搭调,却一起摇着脑袋,一字一字的跟着常久安念道。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刘景坤找了一处刚好能看见常久安的地方坐了下来,细细端详。

  常久安那一张脸光洁白皙,眉若鸦翅,由于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长而微卷的睫毛往往半掩着明亮的眸子,再往下是翘翘的鼻子和两片像施过朱一般的红唇。

  刘景坤歪了歪头,忽然发觉他似乎比自己印象中要好看。

  昨日穿着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常久安今日又换回了公堂上见面那件直裾蓝衫,头上戴着软软的文生巾,长发全部束在里面,束不上去的短发便披着,微微卷在肩上。

  他越看这人就看不懂,说他穿着打扮不讲究,却又是干干净净的,说他讲究吧,衣裳又穿的懒懒散散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

  他忽然记起那日从房里出来时常久安将袖口随便挽到手肘的样子,那两节手腕这几夜在他梦里晃来晃去,他想来想去也只能用冰肌玉骨来形容。

  在他盯着屋里的人看时,常久安已透过窗看见了他,但他只是淡淡转过视线去,视若罔闻,继续授课。

  刘景坤不谦虚,自问仪表堂堂,就算没了皇帝的身份,微服私访的一路上,也不至于有人将他这样瞧不上眼?!

  可任刘景坤在这边如何气场压人,常久安愣是上完了课,遣了孩子们回家又将书随便一收,这才走了出来。

  年方二十的刘景坤实际上还是个大孩子,心里不满,见他款款走来,自然有心捉弄,便忽然伸出一只脚来。

  刘景坤还在忍着笑等着常久安一个大跟头栽在地上啃一嘴泥,便忽然感到脚背一痛。

  “啊。”

  常久安竟面不改色的踩了上去!末了还往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不屑的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下次别这样,太咯脚了。”

  “——你!”痛是其次的,刘景坤怕还是更气他屡次瞧不起自己。

  想到这里,他便记起了自己找到的王牌,猛的将那方丝帕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

  果然常久安脸色一变,伸手便来夺。

  刘景坤高高一举手,另一手却一揽他的腰,常久安垫着脚伸直腰,被这么轻轻一牵引,便跌进了刘景坤备好的软软怀中。

  那一瞬常久安软软的发丝擦在刘景坤的侧脸,这感觉真是不能再销魂。

  但只一秒,常久安就几乎像是触电一般跳了起来,这激烈的反应反而吓了主动戏弄人的刘景坤一跳。

  他显得有些窘迫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皇上您还真是擅翻找别人私物。”

  刘景坤笑的无辜:“是你说钥匙在县里。随便朕找的。”

  “臣也说了钥匙不在臣家中。”说话间,常久安的视线一直盯着刘景坤手里的帕子。

  “朕是天子,君权为神所授,天底下的东西朕要翻就翻。”看到常久安的眼神如此认真,刘景坤更是感到满意,将那一方帕子在手里反复把玩着,“不过……你只要告诉朕这是什么,朕就还你。”

  常久安立刻答道:“回皇上……是帕子。”

  “朕不知道这是帕子吗。”

  “……”

  “凤若无双翼,何苦入九卿。”听不到常久安的回答,刘景坤笑了笑,念着帕子上的诗句,“不入九卿,难怪你落了个十品。朕没猜错吧,常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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