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令》BY 马赛【完结】
第1章——伯克莱广场上有一只夜莺,唱了一首没人听到的歌。
9月14日,11:24分。
科尔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分钟发生了变化。
在距离他所站的地方130公里的大楼里的某个房间里,有个位处高层的人物做出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与伯尔尼·科尔曼的未来息息相关。
科尔曼不清楚的自己的未来,也没有想要去弄清楚的想法。科尔曼在这一刻,心里只挂念着一件事,他的孩子。
科尔曼由于职业的关系,绝不抽烟。他的专长就是不靠吸烟度过漫长的等待时光,他自有一套自己的诀窍,而最关键的还是耐心。
科尔曼有的是耐心。
他的妻子正在产房里生产,三个小时之前医生出来告诉他是难产的时候他已经安静地等了四个小时,科尔曼对自己冷漠的妻子没有什么热情,但这不意味着他可以失去她。他板着面孔告诉医生,必须两个都救活。
科尔曼靠着墙壁站着,与此同时他未来的命运正通过一条电话线,碾转着努力想要到达他的身边。他还没有吃早饭,看来午饭也是没有机会吃了,他心中没有恐惧,也没有焦虑,削瘦的面庞没有表情。他的头发很短,鼻子尖细,颧骨微凸,拼起来还有些许英俊。
他和他的妻子没有经过恋爱就结婚了,这是上面的需要,他们正适合这种需要。
科尔曼不想随便违抗上面的意思。
医生带着凝重的表情走出来的时候,科尔曼差不多就猜到发生什么了。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生气,仅仅是「喔」了一声。纵然他是特种部队的退役兵,反射神经超乎常人,但在这种时刻,精神的麻木依旧在他身上降临了。
他「喔」了一声,然后说了句,「琳妮。」
他不幸死去的妻子叫玛利亚,所以那是他新出生女儿的名字。
此刻命运终于扑到了他的身上,他裤子口袋里响起一阵急切的蜂鸣声。他掏出手机,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嗓音有些沙哑,如果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此刻情绪有些激动。
「喂。」
他的女儿在手术室里哭得十分大声,十分健康。
科尔曼的鼻子猛然一阵酸楚。 第2章
同一个9月14日,13:43分。
巴维尔和科尔曼的距离有一个大洋那么远,他对伯尔尼·科尔曼这个人没有任何概念。他不知道科尔曼十六岁就参加了那场战争,四年后战争结束,他靠着抚恤金浪荡了两年,随后申请进入特种部队服役了三年,退役后和同乡玛利亚结婚,以职业杀手为生。他们结婚三年才有了琳妮这个孩子。
他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也完全不会认知到伯尔尼·科尔曼这个人的存在,他的经历如何他一丝一毫也不关心。但终究他还是会去调查的。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一个月后科尔曼就会越过大洋,静悄悄地——至少那位高层人物是这样命令的——进入他的世界,突破任何阻拦,结束他的生命。
为了这个计划,高层人物征集了很多份档案。
有的人忠诚,但是没有过硬的技术。有的人是神枪手,但是他的立场可能会产生动摇。
科尔曼的射击能力也许不是最好的,但也足够在一百米开外击中一个静止不动的目标了。科尔曼档案的下方标注着「非常忠诚」。尽管是个职业杀手,但他对高层「非常忠诚」。高层人物用红笔重重地划了几道线。
绝对的忠诚和坚定的信仰才是他需要的东西。
档案里还有一些关于「懒散的性格」的评语,高层人物没有很在意,科尔曼有惊人的耐心,不管是在战争时期还是特种部队时期,他都以长期埋伏给同僚和教官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从不会因为要求他一动不动而发牢骚。
科尔曼的档案被挑了出来,尽管他正经历着丧妻之痛,他还是需要立刻离开他刚出生的女儿,接下这一个新的任务。
高层人物有相当的信心科尔曼会同意这个计划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希望克里斯托弗·巴维尔去死,这是为他们的理想铺路。而且他们还会许诺不管科尔曼发生什么不测,他的女儿将会受到一生的保护和照顾。
身材魁梧,一头黑色卷发,拥有一个厚实下巴的巴维尔目前还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的眼睛从繁重的公文上飘向窗外时,脑中仅仅闪过十天后就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所有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面前的公务上来。 第3章
在出发前科尔曼有最多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他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他得到了一份巴维尔的档案,但仅仅这样一份关于他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叛逃什么时候建立起那个可恨的组织的档案是远远不够的,一些更重要的情报,比如巴维尔的生活习惯、每日行程,他会在大洋对面得到。
尽管这项任务是官方委派的,上面会发给他一份真实的假护照,科尔曼还是有许多另外需要操心的问题。
他担心一份假护照不够,所以他另外又申请了一份,并没有让他的委派人知道。他按照最惯常的法子,找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年岁出生又比他早死的可怜人,骗来他的出生证明,寄给当局,一个星期后他就拿到了另一份崭新的护照。
现在他手上有两本护照,一本是马克·索斯特,一本属于大卫·金。他决定先使用马克·索斯特这一本。
整理行李和伪造证件照片并没有花去他太多的时间,行李不用带得太多,太少又可能引起海关怀疑。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狙击枪顺利通过海关,这不是科尔曼第一次处理这些事情,他有信心自己可以做到。伪造证件照片他自有老朋友帮忙,他只需要等待便行。
唯一使科尔曼犯难的是琳妮。
他不知道该拿一个月大的女婴怎么办。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他甚至还记不住琳妮的长相,高层自然承诺他们会照顾好琳妮直到科尔曼回来,或者回不来,但承诺归承诺,意外发生的时候谁也阻拦不了。如果他可以回来,他将发现自己无法在两个以上的婴儿里认出自己的女儿。
到他回来的时候,琳妮很有可能已经完全长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得回来,当然,他得回来。他得想出一个能让他刺杀巴维尔成功还全身而退的计划。
对于为了光辉的未来献身他突然感到犹疑起来。
尽管这其中也包括了他女儿的未来。
第4章
克里斯托弗·巴维尔受到过三次暗杀,两次失败的枪杀和一次差点成功的毒杀。
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巴维尔特别讨厌暗杀这种方式,但又不得不承认,以他现在的身份他也只能接受暗杀这种挑战了。
在毒杀事件后,巴维尔撤换了警卫队长,提拔了戈伊尔全权负责他的安全问题,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还指定了戈伊尔的副手,安德烈·科洛金。戈伊尔只得放弃了一直跟随自己的古德曼,显得非常遗憾。
科洛金的右耳几乎完全听不见,那是战争后的某场审讯中造成的后果。没人觉得他能够纾解新任警卫队长的重重压力,戈伊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信任他。
三年前正是戈伊尔亲自审讯了自称是叛逃来到这里的科洛金,那时科洛金的右耳已经只剩微弱的听力了,额头上也留下了永久性的伤疤,这些都与戈伊尔无关。但是戈伊尔明白那种心理创伤,被逼问被怀疑自尊被践踏的痛苦不会轻易消褪。
戈伊尔觉得自己当时别无选择,他必须确保来投靠的人的真实性和可信度。他采用的方式或许粗暴,但最简单也最直接有效,毕竟,他没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花在上面。
科洛金也许可以理解他的做法,但从戈伊尔本人来考虑,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喜欢一个把自己关在狭小牢房中超过24个小时不给任何食物又经常冲自己大吼大叫的人的。
最后戈伊尔也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因为巴维尔介入了。
有时候戈伊尔很无奈。
科洛金的皮肤很白,头发是微微蜷曲的金丝,剃到了耳根。棱角分明的脸庞常常透着股莫名的忧郁,额头的伤疤已经淡去。他的鼻梁受过伤,但没有妨碍他整体的清秀感。
巴维尔很早以前便认识他了,更糟的是戈伊尔意识到他正是巴维尔喜欢的那种类型。
被逼问被怀疑自尊被践踏的痛苦不会轻易消褪,除非他经历了更深的伤害。
戈伊尔考虑问题时眼神略显茫然,电梯到了七楼,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按了一层,门又缓缓合上。
有那么一会儿,戈伊尔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踏入了一个圈套。 第5章
9月24日,15:41分。
戈伊尔的烦恼完全没有影响到科洛金。
科洛金作为戈伊尔的副手已经有三个月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表现得比戈伊尔要自在多了,这对戈伊尔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戈伊尔推论科洛金并不喜欢他,这是个事实。但是坦率说来,科洛金几乎谁都不喜欢。
几乎是个很微妙的词汇,留有颇值得考量的余地。
九月的街上,两旁的树木还没有开始掉叶子。科洛金还用不着换上他钟爱的双排扣厚大衣,他沿着林荫道走向商店街,今天「恰好」是他的假日。
很难让科洛金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巧合。他明白这是戈伊尔拐弯抹角的一种讨好方式。
科洛金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的橱窗,红色的圆滚滚的贴纸剪成各种字母的样子宣传着店主所希望卖掉的产品。科洛金走路时故意用靴尖踢打着路面,这样他可以走得慢一些,他一思考就常常忘记调整自己步伐的速率。
一座小型的不足十厘米的黄铜鹰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像个孩子似的凑近玻璃,他的呼吸造成了薄薄的雾气。成年的老鹰展开自己的双翅,想要飞翔双爪却牢牢地固定在金属底座上。是哪里都能瞧见的造型,科洛金却突然非常想买下它。
科洛金不想深究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他付钱的时候想,如果今天自己遇不到巴维尔,就不用对他说「生日快乐」了。
巴维尔是这个国家的领袖。科洛金略微嘲讽的想道,巴维尔是个伟大的男人,他日理万机仍旧有时间和微不足道的科洛金见面。
微不足道。
就为了听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科洛金不喜欢戈伊尔,但他并不憎恨戈伊尔。
科洛金憎恨巴维尔。
从店主手里接过用牛皮纸包好的铜像,科洛金直接把这小东西塞进了口袋。打开店门走回街上,他本能的环顾四周。
没有任何异样。
同一时刻在大洋另一边的科尔曼还没有出发的意思,他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熟睡的小女儿发呆,眼下是无法掩饰的黑眼圈。
这不是个执行刺杀任务的好状态。
科尔曼将脸埋在双手里,明白自己必须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了。
第6章
10月11日,07:35分。
科尔曼应该可以料到,他的行李顺利的通过了海关。他想一定是高层给他发了某种通行证,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将改装过的狙击枪拆成了一份份的零件,小心的藏匿了起来。
大洋对面的情况他不十分了解,可能无法找到合自己心意的枪械,科尔曼只能冒险带上自己的。
何况自己的东西用起来才顺手。
他将褐色的头发略微染灰,更加接近他新的护照照片上的样子。他还增加了些许体重。伏击需要体力,他也需要与护照看起来有些差别,时光的痕迹。
科尔曼在行李里放了一本圣经,叠在不怎么整齐的白色衬衣上。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镀银十字架,他没有好好收拾东西的习惯,当在抽屉里偶尔看见这枚十字架时,他就随便地决定了自己的身份是的神职人员。
十字架的表面没有坏损,只是积了一层薄灰。科尔曼将十字架洗干净后,戴上脖子,冰凉的金属碰触到他的皮肤,使他沉默许久。
琳妮被托付给了洛尔瓦奇,洛尔瓦奇去年才刚从大学里毕业,科尔曼考虑再三,认为他是个合适的人选。他花了十天才真正做出这个决定。洛尔瓦奇对他有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崇拜,并且喜欢孩子,他相信这位细心的高个子男孩会照顾好他的女儿的。
或者应该说,他希望。
他微微叹息一声,将座椅上的安全带绑紧。
飞机播报着起飞的时间,飞行时间,和现在的天气状况。
今天的天气很好,而大洋对面的气温将比较冷一点。
他们现在与大洋对面处于非常和平的时期,双方都努力地互通往来,科尔曼的嘴角忍不住扯动了一下,真是非常「友好」。
当空中小姐解说起逃生方法时,科尔曼闭上眼睛打算小睡一会儿,两个小时后,他就将看见另一片天空。
与这一片一模一样。 第7章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点紧张。
当秘书长、安全局局长和警卫队队长集中在一张桌子旁的时候气氛总不大会是轻松愉快的。
他们面对着一份迟到了一个月的报告,所有的目光——谴责的、无奈的、恼怒的——全部集中在安全局局长弗曼身上,弗曼自己也很生气,他对电话那头并不该为此负责的某个无辜下属吼了五分钟,但显然对方没三分钟就挂了电话,擅自决定等他冷静一点再说。
「那些该死的低地人……」秘书长莫斯认识到一味地谴责同事对现状也没有任何好处,他磨着牙齿,用一种很低的音调道。引起了众人默默的附和。
对于高地人来说,低地人意味着懒散和不负责任,而他们并不愿意由他们策反的间谍亲自来证明这件事。当他们在那边的内线意识到高层有什么动作的时候,并没有十分积极地和他们取得联系,内线认为不过又是一次「仅仅出现在计划书上的政治活动」。
等到内线终于决定事情已经越来越严重,必须向他们汇报的时候,距离暗杀任务的下达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一个月。
弗曼渗出一身的冷汗。
「他只给出几个可能的人选……」弗曼口气严厉,「但这总比没有好。」弗曼顿了顿,目光环视会议室一周,对于他的废话,同僚们凝重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把他们头借出去过的档案全部做了复档,圈定了几个特别可能的人……」
「特别「可能」……」戈伊尔从鼻子里哼了声,弗曼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屑。
「现在再将这些档案发去海关恐怕没有任何意义了。」莫斯根本没去碰那些档案。
「别傻了,格里斯,」戈伊尔已经将档案都翻过一遍,「这些人在犯罪分子系统网里都有登记,如果他们中有一个试图通过海关,海关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他不会使用自己的真实证件的,海关再闲也没有空去一个个比对指纹。」
「我想他们应该这么做,尤其是对那边来的人。」莫斯说着瞄了戈伊尔一眼。
戈伊尔感觉有些难堪,他们都想到了科洛金,从来没彻底洗清过嫌疑却是戈伊尔的左手和右手的人。
「罗曼,这些档案我会给你一份复档。」弗曼冲戈伊尔点了点头,戈伊尔听天由命的耸了耸肩。
他们需要听听科洛金的意见。
虽然他们未必会相信。 第8章
十年前。
1月23日,17:14分。
科尔曼和同伴已经在废墟里爬了一天了,科尔曼深灰色的军用长外套被碎石拉了一道口子,靴子沾满了尘土,磨损得厉害。他们因为驻扎在这附近,临时被征调来搜捕一名脱逃的战俘。
黑色卷发,黑色眼珠,身材高大,一米九,相貌端正,年纪二十五岁。
非常重要。
尽量活捉,但依情况可以当场击毙。
如此显眼的目标,科尔曼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和洛尔瓦奇却一无所获。
两个人选了一座看起来毁损度比较轻的房子作为休息点,冬天的晚上很冷,他们打算吃点东西再回部队报告。
他们意外地发现墙上的电视仍可以运作,但只收得到国际新闻数据台了。洛尔瓦奇咕咕哝哝着诸如「聊胜于无」之类的话,从包里掏出面包和牛肉干,边嚼边瞪着屏幕。科尔曼要比洛尔瓦奇谨慎,他检查完一楼,就踏着楼梯上了二楼。
他的靴子在楼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木地板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了他的一排脚印。
他戴着手套的手拉开橱门,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敌人的绿色军装,金色的头发脏兮兮的,瘦弱的脸庞上满是血污,科尔曼看不清他的容貌,往大了猜恐怕也才刚成年。
对方死死地贴着橱柜的内侧,一动不动。
不是脱逃的战俘。
科尔曼和绿色眼睛的主人愣愣地对看了三四秒,谁也没有作出反应。
科尔曼猛地关上门。
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
绿色眼睛里有惊恐也有愤怒,更多的是呆滞。
科尔曼脱下自己的长外套,他再次打开橱门,将外套扔了进去,「换上这个,我们最多五分钟后离开,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外面搜查,看你的运气了。」他低着头连着枪套解下腰里的手枪,一眼也没有看对方,「这个也给你。」他没敢将手枪扔进去,而是等对方接过去,等了有五六秒,冰凉的手指才从他手掌中夺过手枪。
他关上橱门,站在橱柜面前,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木地板的纹路在他的眼中旋转,他不能帮助敌人,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但对方可能不比洛尔瓦奇十二岁的儿子大多少。
他第三次打开橱门,脱下自己的手套,「这个也给你。」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关上橱门,他下了楼,牛肉干咬了一半的洛尔瓦奇吃惊地瞪着他。
「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吗?」洛尔瓦奇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食物。
「不是,这里什么也没有,」科尔曼直接走过了洛尔瓦奇,「我们走吧。」
洛尔瓦奇匆忙收拾起东西,跟上科尔曼过急的步伐。
橱柜里的安德烈·科洛金,十六岁,与伯尔尼·科尔曼初次见面,逃过一劫。 第9章
八年前。
8月14日,08:53分。
法庭里有些冷清,审判将于九点整开始。科洛金坐在靠后排的位置上,前面空荡荡的,可以清楚看见审判席上低着头的科尔曼。科尔曼的长发不见了,剃发的手法显然不太温和,头皮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的眼窝深陷,戴在手铐的双手交叠在腿上,锁链一直垂到脚腕。科尔曼上半身前俯,让人看不清表情。
战争结束后科尔曼原本应该和同批军官一起判罪,但是有人提出了新的证据,意图证明伯尔尼·科尔曼帮助过胜利者而争取改判免罪,至少也能搏个减刑。
这名小小的,才二十岁的敌军军官的重新审判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官方也没有大张旗鼓宣传,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庆祝胜利,不断的狂欢节目上。
科尔曼本人对事情的发展路线完全处于茫然的状态,他不知道是谁想救他,他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人。他在战场上磨练出的结实的双手骨节分明,他右手的拇指规律地摩挲着左手拇指的关节,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在乎结局如何。他仅仅对为他提出申诉的那个人是谁微微的好奇。
为什么要救他?他不明白。
他自然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后排那个金发的刚度过十八岁生日不久的男孩,男人。
这年的夏天气温高得不可思议,科洛金看了眼报纸,当天的报纸上印刷着最高温度和天气预测。科洛金盯着气温盯了很久,他很高兴,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人在认真地观测天气,记录数字,然后用油墨印在了报纸上。
他希望科尔曼被判无罪,他一定要科尔曼被判无罪,如果需要他可以作证科尔曼是间谍。
他偶然从声音中认出了科尔曼,辨认出了一点,其他部分就自动在脑中形成了,科洛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面前这个科尔曼推翻修正了他的记忆,而他又当做真实的记忆接受了。
这些都没有关系。
当时科尔曼在同身边的人低声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到科洛金,他似乎完全不在乎法官给他们判的罪行,他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可能因为同伴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现在科尔曼一个人坐在这里,双肩没有精神的收拢着。对于扔给他的问题,他偶尔抬头,用沙哑的声音简短的回答。
没等法官宣判结果,科洛金就离开了法庭。他确信科尔曼会没事了,毕竟科尔曼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会被释放,就像法官答应科洛金的那样,而科洛金会将战乱时顺手「带走」的文件交还给法官。
直到这时,科尔曼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男人,名叫安德烈·科洛金。 第10章
10月14日,02:18分。
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冷透了,科洛金喝了一口以后就没有再碰过了。
电脑屏幕自动转成了不断扭动的彩色曲线,科洛金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直的脖子,他将戈伊尔交给他的几份档案都建立了更详细的资料存档,包括伯尔尼·科尔曼的那份。自从到了这里他就再没关心过科尔曼的情况,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他和科尔曼就是这样。
科尔曼被军事法庭释放后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办理了新的户口,然后很意外的发现原本他对抗的国家竟然发给他抚恤金。科尔曼感觉无所适从,他参军的时候还没有高中毕业,当时唯一的原因是除了去军队似乎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他在学习如何装弹,瞄准,开枪,杀人中度过了最后一段青春。
他的世界变得单纯又残酷,广阔又狭隘。面对从来没有踏上过的陌生土地,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他没有时间感叹,他扛着枪,干着违背人类道义的事情,他让所有的一切涌进他的大脑,他的心灵,藏在某块地方,等待着某个时机。
战争结束之后,这些东西也并没有苏醒。
科尔曼走出法庭后,他便自由了,没有人来和他说话,也没有人来找他麻烦,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就如他是隐形人一般。他独自站在街头,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真正的样子。所有人都跑出来了,不用再担心空袭和流弹。科尔曼很久没有同时见到这么多张笑脸了。他自由了,同时他也被抛弃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最后他发现自己不用为此烦恼,因为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尽管有当地的户口,他浓重的口音却骗不了人。没有人愿意雇用他。
科尔曼感觉自己变成一张肮脏的白纸。
沾满污垢,空白一片。
不属于任何地方。
科尔曼似乎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变得更加迟钝起来。
科洛金再次遇见他的时候,科尔曼的头发又蓄长了,微卷的垂在脑后松松地扎成辫子,他的右耳穿了耳洞,他裸/露的右手臂上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肩膀,深入到衣服遮住的部分。
科尔曼的眼神掠过四周,与科洛金绿色的眼睛对上,又分开。他对科洛金的脸没有任何印象。
假设没有意义。偶然没有意义。
科洛金不会去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看见科尔曼会怎样,他相信每件事的发生都有一条微细的线索牵连着过去,他必然会看见科尔曼,他必然会在每次科尔曼需要他的时候看见他。
科洛金端起冰凉的咖啡,在手里转了一会儿。三年来他头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再看看科尔曼褐色的眼珠,想再听听他不沙哑时其实偏尖细的声音,科尔曼瘦削的脸庞在科洛金脑中突然如火焰燃烧般清晰起来,明亮发烫。 第11章
洛尔瓦奇和他的儿子小洛尔瓦奇一点也不像。
洛尔瓦奇蓄着大把的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科尔曼想起那个瘦到骨节凸现的高个子红头发男孩,小心地抱着琳妮,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钻石。
科尔曼张开双臂和洛尔瓦奇来了个紧紧的拥抱。
洛尔瓦奇身上有烟味,油腻味,炸鱼味,各种各样的味道,钻入科尔曼的鼻子。洛尔瓦奇的手掌按在科尔曼的肋骨上,和从前一样有力。
他们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多年未见的生疏在拥抱里慢慢消散。
「丹尼尔向你问好……」丹尼尔是小洛尔瓦奇的中间名,他们父子都叫凯文。科尔曼觉得由自己来说这句话未免有点尴尬,也确实造成了尴尬的情况,洛尔瓦奇马上岔开了话题,倒起了啤酒。但这是小洛尔瓦奇拜托他的事情。
洛尔瓦奇父子始终处于分隔两地的境地,战争结束一年后,洛尔瓦奇被遣返回国的时候,小洛尔瓦奇偷渡到了关押过他父亲的国家。洛尔瓦奇回了家才吃惊地得知他儿子的成长已经彻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他自从参军后就只能看着照片上的儿子迅速的长大,他活着的动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一家团聚,七年的和平时光后这依旧是他的动力。
他不喜欢巴维尔。
洛尔瓦奇不怎么关心他是如何掌握如此大的权力,他只执着地记得那个黑头发男人是他们曾经全力搜捕过的战俘,来自低地。
绝对是疯了。
低地人不可信任。
在久未谋面的儿子的劝说下,洛尔瓦奇同意暂时帮他们一个忙,成为科尔曼在他祖国的微薄支援。
地下室里弥漫着股发霉的气味,这没有造成科尔曼的困扰,他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味道,从地下透出的阴凉感觉令人十分舒适。气味是最持久的记忆。
洛尔瓦奇一点一点给科尔曼解说巴维尔的每天行程,负责他安全的人是谁,有哪些事情是洛尔瓦奇所搞不清楚的。科尔曼默默地听着,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他身体前倾,手臂交叠在腿上。
最后,洛尔瓦奇说起了传闻中巴维尔的同性情人,洛尔瓦奇认为从巴维尔的情人下手也是一种可行办法,因为巴维尔本身的守卫实在是太森严了。
科尔曼对此不置可否,除了洛尔瓦奇没有提到的情况,听起来巴维尔也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直到洛尔瓦奇将一张照片放到他的面前。
科尔曼的呼吸停顿了那么一刻。
「安德烈……」他的手指按住了这张照片。
这是张正面放大的证件照,男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末端微微上扬。眼睛睁得过大,几乎可以看见完整的绿色眼珠,短短的刘海没有遮住他发白的额头上的伤疤。
「你应该认识他是吧?他也待过那边的特种部队……」洛尔瓦奇还在说着些什么,科尔曼全都没有听进去。
「科洛金……」他打断了洛尔瓦奇的话,眼睛直视着他,声音里有种独特的平静,「特种部队里,他们叫他「恶魔」科洛金……」 第12章
六年前。
2月14日,10:38分。
科尔曼躺在病床上,脑袋上包着层层纱布,他的右腿被支了起来,保持着直板的状态。他的呼吸沉重。白色天花板和白色墙壁的组合给他造成了不良的视觉效果,那束色彩斑斓的花使他更加的暴躁。
也许带花来看病人是条约定俗成的规定,但科尔曼在脑袋总是嗡嗡发疼的时候真的受不太了那么刺激的颜色。
「你骗我出卖了自己的朋友。」科尔曼努力地扭头,瞪着坐在床边折叠椅上的男人,就算这是唯一一个来探视他的人,科尔曼也不在乎把他赶走。
「我不会把对我动私刑的人称作我的朋友。」科洛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的十根手指互相对在一起。
「你要他们怎么样?我出卖了他们,我们的规矩是叛徒得死。」科尔曼想抬手表达自己的愤怒,但他的手抬不起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科洛金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他不明白科尔曼为什么这么蠢。
他似乎永远没法跟他解释他所谓的那些「朋友」只是在走投无路的局势下集合起来的一群废物,他们互相订有的可笑的不可打破的规矩是因为他们随时可能被外界碾成碎片,他们只能靠压迫同伴在自己内部寻找扭曲的安全感。
他们不会在乎科尔曼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科尔曼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他们不会真的在乎。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科尔曼的名字,只记得有一个出卖了他们的长毛仔,他们连科尔曼右手有刺青都想不起来。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科尔曼,因为科尔曼还在用力瞪着他。科尔曼的眼眶发黑,那是由于他的鼻梁断了三截,有两片小碎骨,在他的眼睛底下形成了淤血。这种可怜巴巴的模样不太适合瞪人,没有威慑力。
一年前科洛金重新见到科尔曼的时候,正在给警察局当影子警察。也就是当警察局需要的时候,可以征用他来做一些警察不方便做的事情。
警察希望全面掌控无业游民、流氓、叛逆分子,甚至是恐怖分子的情况。
科洛金觉得科尔曼应该找点事情做,科尔曼的眼睛不该是这么消沉的。科洛金自然不在乎科尔曼和那些无业游民、流氓、叛逆分子,甚至是恐怖分子之间建立的所谓的「友情」。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点不言而喻的规矩,所以他没告诉科尔曼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逐渐地接近科尔曼,他慢慢地透露出他就是那个被科尔曼放过的敌军,他对着科尔曼露出微笑,然后咧开嘴露出了牙齿。
这个笑容很有患者力。
科洛金从来不会这么笑。
科尔曼开始成为科洛金的线人,科洛金不断告诉他这都是有价值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时不时都会付给科尔曼一笔不大不小的钱。
这也是科尔曼开始引起他稍微暴力了点的同伴们怀疑的原因。
他们还在互相瞪视着对方,足够把对方脸部的每个细节都深印进脑海,好像不会有尽头……
第13章
10月14日,09:31分。
当巴维尔询问科洛金的看法的时候,科洛金说话的速度要比平常慢上一点。巴维尔很容易就注意到这一点,科洛金阐述自己观点的时候会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就没有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一次,科洛金特意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在巴维尔听来,似乎没有什么底气。
但科洛金所说的巴维尔又听不出什么逻辑错误。
阿什科夫只是个莽夫,他像头大熊的身材不管在哪里都会暴露个彻底。布里斯托曼太容易收买了,甚至用不着花多少钱,只要别让他再回那个鬼地方他干什么都行。里维基本上就不用考虑了,他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排除掉那些选择,剩下的那个人就摆在了巴维尔的面前。
伯尔尼·科尔曼,高地人,战争结束后作为战俘被军事法庭审判,无罪释放,然后投靠了另一边,加入了特种部队,退役前官衔是中士。科洛金给他的资料上没有说明科尔曼是为了什么离开特种部队的,巴维尔相信这并不是正常的退役,作为高地人,三年内就在低地人的部队里升到中士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若没有特别理由他不会在这种时候选择退出。
没花多少时间巴维尔就想起了他在特种部队的时候应该和科洛金是同级。
他的手指慢慢划过科尔曼的照片,表情若有所思。
「这个人,退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巴维尔凝视了科洛金一会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科洛金站在办公桌之前,他的双手看似自然地垂在两边,手指却伸得很直,并在裤腿边。他的眼睛直视着巴维尔,背着光巴维尔看不清绿色眼珠的情绪。
「我不知道,我逃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退役。」科洛金冷静地回答,他不知道巴维尔还能想起多少东西,还能从资料网上查到多少东西,他们的内线又会透露多少东西。
他必须为自己想好后路和解释。
或者他现在就该坦白。
毕竟,「巴维尔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但那份档案应该被封存着,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的,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情况,应该也不会有人特地去查看。
说不定那份档案已经毁了。
科洛金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他固执地看向巴维尔,再重复了一次,「在我离开那里之后,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猜也猜得到发生什么事了。
科尔曼为什么会退役,为什么会放弃特种部队的大好前程,为什么会结婚……
他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地弯曲。
巴维尔没有再说什么,他点了点头,让他转告他的上司进来一趟,科洛金现在可以走了。
科洛金差点没有听到。
时间简表(?)
巴维尔纪年(?)————————科尔曼————————科洛金7岁————————出生9岁————————2岁————————出生23岁(低地)————————16岁参加战争(高地)————————14岁(低地)25岁(低地)————————18岁第一次遇到科洛金(高地)————————16岁第一次遇到科尔曼(低地)——————第八章27岁(低地)————————20岁军事法庭审判(转向低地)————————18岁第二次遇到科尔曼(低地)——————第九章28岁(低地)————————21岁被科洛金发展成线人(低地)————————19岁成为影子警察(低地)——————第十二章29岁(被派往高地)————————22岁进入特种部队(低地)————————20岁放弃警察局工作进入特种部队(低地)31岁(在高地执政方针与低地偏离)——24岁————————22岁32岁(高地)————————25岁退役结婚(低地)————————23岁被特种部队除名,叛逃(转向高地)35岁(高地)————————28岁奉命刺杀巴维尔(低地)————————26岁警卫队副队长(高地)上面排列乱了的话,可以直接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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