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BY 芬兰的极光 【完结】
一、窗外又起风了,王塞从床上爬起来把窗帘开到最大,风一下子迎面袭来,王塞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全身心地享受着这夏末初秋阴凉的夜风。
他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做成船舵形的表:凌晨一点。
经过凉风一激灵,王塞那本就很浅的一点点的睡意也消逝得无影无综。他在窗边呆了一会,想了想,索性把门打开,走到阳台上俯瞰城市。城里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在这静了下来的夜空下,城市显得格外安静,王塞甚至觉得周遭有些冷清的味道。
站了一会,王塞觉得有些凉了,便走回房间,关上门,往床上一躺,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入睡。但是睡意迟迟不来,于是他开始在默默中数起羊来,一只,两只,三只…数到一千只的时候,王塞觉得眼皮子有些沉了,于是他把身子侧着,本能使自己保持着最容易入睡的姿势。
王塞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象在漂浮着,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象是在飞翔着。他开始做梦,在似真似幻的梦境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燕子,在空中盘旋流浪,看不清回归的故乡,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振着疲倦的翅膀,只好在云层下不停着飞。
云层激发起闪电,雷声也响了过来,天空一下子压得很低,王塞觉得自己振着的翅膀越来越沉,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暗。他开始恐慌,心里只觉得空空的。闪电越来越撕心裂肺,电光火石之间,划过整个天空的闪电劈头就洞穿了飞着的燕子。王塞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坠,那一刻,他想,一切都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就在与闭眼准备地面碰撞的那一刹那,天空中响起震彻云霄的惊天炸雷,王塞一下子从梦境中惊醒,汗,涔涔地往下淌。
这个时候,王塞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噩梦,这个异乡的噩梦跟在国内一样,梦境丝毫没有改变,他甚至清晰得记得每一个梦境的细节,清晰到云层激发起闪电时电光细枝末节的那片刻无与伦比的狰狞来。
王塞再也没有了睡意,脑瓜子里一片空明,等他听见户外的闷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外面也在闪电打雷。
雷雨来了,赫尔辛基漫长的冷季也在不远了,芬兰的短暂金秋后又将迎来漫漫长夜! 二、
离开国内前,王塞是重庆所管辖的一个县里的政府部门的小公务员,单位挺好的,国税局。王塞对自己的处境挺满意。
他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理想的人,1999年大学毕业后赶上了最后一批包分配,通过家人四处托人找关系,加上王塞自己也很争气,既找到了进入税务部门的法门,也顺利通过了比较流于形式的公务员考试,分在了国税局的信息中心当上了小小的科员。
国税局的待遇还不赖,虽说工资本儿上的数额不多,但是每个月的补助加上月奖,再七七八八各种名目的补贴和费用,平均下来,王塞算了一下,基本上超过了3000元,虽然还比不上在移动公司电信部门和人民银行工作的少数同学,却也比大多数同在一个小城里工作的同学混得要好,小城消费水准不高,和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同学相比,通过彼此互通信息有无,王塞暗暗折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资水准估计抵得上在上海北京广州深圳的5000以上了。
这“混得好”体现在时不而的同学聚会时王塞抢着买单,或者有同学的父母亲戚家属朋友要开个小店需要税局关照时,王塞可以跟平素关系不错的同事为之说说情,或多或少减免一点税款。
这些不大不小的事王塞没少做,在同学眼中,他混得挺不错,有时候碰上面了就免不了恭维王塞几句“今后当上了局长别忘了我们这些同学哦。”王塞嘴上打着哈哈,笑着回答,估计够呛,当上了也坚决不腐败,就拿你们这些成天想偷税的坏蛋开刀。同学当然是一阵半真半假的怒骂,然后彼此错身匆匆而去。王塞这时候走路都觉得自己的步子都比较飘,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他觉着挺得意的。
王塞的父母都在同一个工厂工作,近几年工厂效益逐渐低落,工资时不而拖欠,近来的工资都拖欠了三个月,父亲是个老实人,一棒子也闷不出几个屁来,拿不到工资也没见他发什么牢骚。而王塞的母亲是个厉害的角色,心直口快,前几日遇见厂长书记在外面的酒店吃得面红耳赤下酒楼的时候就直接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象征性地拿个把月工资呢?
这番话问得厂长书记很尴尬,他们清楚她的脾性,知道遇见泼妇了言多必失,所以也不多话,板着脸上车扬长而去。
王塞的母亲看着远去的厂长书记乘坐的三手还是四手的桑塔那很快意地啐了一口口水。
王塞家虽然是工人出身,但是他的家境并不差,不象那些普通的工人家庭那样捉襟见肘,原因是王塞的两个舅舅都在国外经商。王塞的外婆家在马来西亚算富商之家,后来马来西亚驱赶华商时候,外公外婆没有象大多数华商去往新加坡,而是辗转越南从云南回到了国内。文革期间,王塞的姥姥们不堪“特务”头衔的侮辱和折磨,两根绳子就把二老自我了断了。他的两个难以成家的舅舅在横竖都是死的情况下横下一条心去偷渡。
王塞听他妈妈说,当时两个舅舅是准备将成家一年的妹妹妹夫也一并带上偷渡香港转道回马来西亚的。哪知住在准备偷渡出境的渔村时,等待天文大潮过后就偷渡的日子里,不小心走了风声,舅舅们只好听凭蛇头选择有天文大潮的当晚仓皇出船。
偶尔王塞父母提到那个偷渡的夜晚都情不自禁变了脸色,尤其是母亲一提到那晚的狂风巨浪就不禁一副惊恐的样子。
王塞可以想象,站在漆黑的礁石边,他的两个舅舅决定不让他们的妹妹妹夫冒这个满门灭顶的险而决定让妹妹妹夫留下来延续家族命脉时,他的父母和舅舅是怎样相互抱头痛哭,怎样肝肠寸断地痛苦诀别。王塞在学到《海燕》一文时,读到“在苍茫的大海上……”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样一幅场景分明就是他舅舅偷渡时候的景象。还有读到荆轲在寒烟缥缈的易水拱手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时候,王塞的思想就开了小差,他想他的舅舅当时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就如同荆轲一样。
每次王塞想到这些,就非常崇拜他舅舅的豪气。之所以崇拜,是因为王塞知道,他自己是万万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的,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就在自己的梦中偶尔偷偷英雄一下罢了。
也许是苍天怜悯吧,在看见舅舅们如此决心之后,于是顺风顺水,王塞的两个舅舅辗转回到了马来西亚。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马来西亚还有一点家底的舅舅在家族亲戚的帮助下,姥姥遗留的一点家业被两个舅舅经营得逐渐否极泰来。
王塞想过,他母亲的那份敢于蔑视权贵,一份缘自于她家族里遗传下来的豪迈,另一份缘自于她本就不太在乎这只能温饱一下家庭的工作,她的两个弟弟的接济就足以使她全家过得很好。
虽然有王塞的舅舅们的帮助,但是王塞的母亲并没有自持嚣张,相反她经常帮助别人,在单位和街里邻访口碑甚好。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王塞的母亲也很有心得,她没有在儿子面前大手大脚,相反过得很节俭,时常教育王塞,说靠别人是没骨气的,舅舅们的钱,她,王塞的母亲同意接受得并不多,她习惯了朴素的生活。
所以王塞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倒是他的一些高中老师和同学知道他有这么一桩海外关系后很有兴趣地问询他,王塞觉得有些烦,他一直觉得,除了对舅舅们个性的佩服,他和他们没什么干系,他是他,马来西亚是马来西亚。
直到有一天,坐在他后面的那个平素与自己只是淡淡招呼的男同学在一节无老师看管的自习课上轻轻用笔捅了捅趴在桌子上小睡着的王塞的时候,浅睡着的王塞没回头就问,什么事啊,男同学顿了顿,说,你去过马来西亚吗?王塞着实恼火,一半是为扰了清梦,一半是他实在很讨厌别人问他关于马来西亚的事。
于是他猛地一回头,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那个男同学瞬间知晓了自己问得实在不是时候,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王塞看着他,要发出来的火见这样也不好发出来了,只好恨恨地瞪了一眼后面的这个男同学。
这个男同学在王塞的高中理科班上成绩数一数二,而王塞成绩只是中上游,属学习上的小康阶级,所以既不象成绩差的同学对他有崇敬之情,也不象那些和他成绩不相上下的同学暗暗嫉恨他,对他不服与之较劲。所以他们的交往真的是点头之交,印象中高中三年从没怎么说上掏心窝子的话,哪怕是稍微亲近的话都寥寥无几。
王塞这么瞪了这个叫梁铭的男同学,看着他手足无措的一脸歉意,心里就软了下来,王塞很艰难地牵扯了一下嘴角,努力做出一副其实也没什么的微笑,回过头继续趴着,其实这时候他没了睡意,因为梁铭那自己以前从没仔细端详过的英俊脸孔上的清澈眼神竟让王塞觉得有些惭愧。他假装继续睡,是因为想给他昭示,自己本没在乎过他。
当晚,王塞莫名有些失眠,他强迫自己数羊,数到两千只的时候,他只觉得即使这样不出声的在心里默数也让自己口干舌燥。他索性不数了,当他意识到自己睡不着的原因是因为梁铭清澈的眼神的时候,王塞有些心悸,有些害怕,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龌龊,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一点特殊的爱好。 三、
王塞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直面梁铭清澈眼神后晚上睡觉时的失眠。每当他晚上睡不着觉辗转反侧的时候,他都仿佛看见梁铭在黑暗中睁着漆黑乌亮的眼睛无语地望着他。
王塞的长相算不错的,高鼻梁,大眼睛,个头虽也不算高,但是1米75的身材由于体形匀称比例恰当,看上去很显个。有一次一个高中女同学悄悄给他塞了一张纸条子,给他以呼之欲出的暗示,还说他长得很象年轻版的梁朝伟。
王塞看了上面的暗示,只是对写这张纸条的女孩子调头笑了笑,晚上放学了路过女孩子旁边的时候,他也很平静,在女孩子期待的眼神注视下,王塞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很平静地瞥了一眼那个女孩子,王塞察觉到的是她眼中深深的失望。为此,王塞心里掠过一丝难过,但是一上公共汽车,看见梁铭就站在自己的身旁,王塞那仅有的一丝难过也抛到爪哇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兴奋,但是他表面上还是一副沉静的样子。
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王塞就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对女孩子的青睐他好象从没动心过,相反,王塞喜欢看很干净的男人,尤其是那些衣着朴素而又长相上轮廓清晰的男孩子,王塞从来是要多注意几眼的。当然,没有人知道王塞的这个秘密,他一个人对此乐此不疲。
后来他看见书上管这个叫“同志”,王塞觉得这两个字如果对号入座安在自己身上,想到自己极有可能也是这种人,他不免头皮发麻,觉得挺触目惊心的。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守着这个秘密不让人知道那也没多大干系和要紧的,虽然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改变这种倾向,但是王塞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四、
此后,王塞多了对梁铭的注意,有意无意增加了和梁铭的谈话。梁铭这个人平素言语不多,经常是王塞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不主动多问多说什么。所以王塞很奇怪,为什么那天的仔细课上,不怎么说话的梁铭会主动和他提起马来西亚的事。
虽然同属话语不多的两个人,梁铭的人缘和王塞相比要差了许多,王塞想,孤傲大概是成绩好的同学的共性吧。他王塞虽然平日不怎么和人起话题摆龙门阵,但是每个学期要评选什么积极分子,三好学生,或者是选个什么课代表的,王塞总是能得到看上去还算不差的票数,而梁铭虽然各方面都不错,却鲜有人在评选的时候有人为他提名。自从王塞开始关注梁铭后,他有点愤愤不平,心想,下次搞评选的时候,自己定要给梁铭提名。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还真有这么一次机会就很快天遂人意。
那次是看狮子座流星雨,天文台给学校一些可以用专业天文望远镜观看天象的人数指标。学校把这些指标分到了高三的理科班,每班选派三个人。
狮子座流星雨年年有,其实并不稀奇。不过那年因为是峰年,所以据说会很壮观。由此在决定谁去的时候,同学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一致同意在晚自习时候来个全民公决民主推选。
那个曾经给王塞递过暗示的女孩子第一个提了王塞的名,全班哗然。王塞假装在同学们的起哄中很无所谓,一副和她彼此只是纯洁的 男女同学关系的样子。事实也如此。
王塞知道这样的评选在前面被提名的人会比后提名的人占很大的便宜,因为每个人只能举三次手,往往同学之间会因为拉不下面子而提前用完三次表决权利。所以王塞在第一个被提名后就知道自己是可以去看天象了。同时,他在转瞬间也拿了个主意。
在第二个被提名的同学的名字被写到黑板上后,王塞走到讲台边,大声说,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是梁铭,要是这样的机会不给梁铭的话,我觉得有失公允。在这样的事面前,不给梁铭一个名额的话,可能纯粹是嫉妒心作怪吧。
王塞的话说完,教室里一片寂静。
到了举手表决的时候,如王塞的愿,由于他的这番话,梁铭得到了出奇多的票选,显示着大家的姿态和风格都很高。本来后面几个同学也非常有竞争的实力,但是由于占了提名靠后的劣势,终究没有“出线”。
王塞不经意扫了一眼梁铭,梁铭一直在往窗外看,过了好几分钟,王塞又不经意地一扫,这个家伙还盯着窗外,仿佛外面那即将暗下去的天空中挂着的丝丝缕缕的晚霞是用金条抻开的。 五、
当晚的狮子座流星雨很让人失望,姗姗来迟不说,稀稀拉拉的几颗真是差强人意。很快,看的人都开始兴致索然。天文台的穹顶在那天晚上也极不配合,南半天转到北半天的时候突然就卡住不动了。前来的同学在新奇消退后开始纷纷咒骂。
不一会不耐烦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回家,留下的几个据说是铁竿的也扛不住了。
王塞的心思本就不在那几颗流星,整个夜晚他都在寻思如何让梁铭主动找他拉话。但是,梁铭始终还是跟平日一样,你问他,他就哦一声,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王塞有些泄气,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本书上看见过,性格孤僻的人往往和所处的家庭环境有关。想到这里,他也猛地意识到,好象从来就没有人提起过梁铭的家世。本来在同一个班上,同学之间对彼此的父母家庭多少都会有所了解,可眼前这个梁铭的问题,怎么从来就没人八卦两句呢?
到了凌晨四点,同来的同学几乎全走光了。王塞有些沉不住气了,思忖了半天,他终于对梁铭说,我们也回吧。
梁铭坐在天文望远镜旁的椅子上抬起头来,王塞觉得他的眼睛真的是很亮,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夜明珠。
梁铭站起来,走到王塞面前,王塞这才发觉梁铭要比他高了许多,让他有些压抑感。
梁铭说,走吧。
王塞跟在梁铭后面,下了天象台。出了门,一针凉风袭过,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梁铭似乎听到了,步子略略顿了一下,稍稍有些迟疑,然后他回过身来等着王塞,王塞理会到他的意思应该是示意两个人并排走,顿时心中一喜,王塞觉得自己跟上前去的那几步只能用轻快来形容。
天文台在城边的山上,看流星雨回城下山的定点公车此时也没有了。但是王塞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他一心一意享受着和梁铭在夜空下的独处,他甚至庆幸没了班车可以和梁铭多呆一会。
梁铭发话了,说,没了车只能走回去了,你习惯走远路吗?
王塞的心念转动,冒出了个主意,答道,太远了,而且此时下山也不安全,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反正也快天亮了。
说完,王塞有些紧张,他生怕梁铭会拒绝。
梁铭沉思了片刻,说,也好。
王塞从他的这句“也好”中听出了一丝叹气的意味,突然他又想起哪本书上说过,大凡同志都是很敏感的。王塞心里一沉,责骂自己为什么能从这句“也好”中听出叹气的味道,他不想自己是敏感的。 六、
王塞坐在梁铭身边,身下的石板冰凉,王塞感觉到有种凉意象蚂蚁一样慢慢沿着后背拢上身来,他不禁轻轻哆嗦了一下。这份凉意让原先一心沉醉在暧昧幻想中的王塞突然有些清醒,他提醒着自己,这让他冷静了许多。
梁铭手环抱着双膝,稍仰着头也不说一句话只顾看着布满繁星的星空。王塞嘌了一眼梁铭,挖空心思想到了一个打破沉默的话题。他正要发问的时候,梁铭自顾自地说,逃兵。
王塞一震,他转过头来看着梁铭。
梁铭的侧面在阴影和黑暗中犹如雕塑,王塞片刻间有目眩神迷的感觉,他想到一个词来形容:斧刻刀削。
王塞思忖着梁铭为什么突然冒出了“逃兵”这句话,他不停地揣摩,爱情的逃兵?他这是暗示什么呢?王塞的脑瓜子飞快地转着,然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梁铭把视线从天空调转回来,他看见王塞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梁铭很浅很浅地微笑了一下,说,我是说流星,流星是逃兵,孟庭苇不是有句歌词这么唱吗,那颗悲伤的逃兵怎么能够实现我许下的愿?
然后梁铭轻声哼唱着这句歌词,顺手从石板边扯起一根草,在手中不停地把玩着。王塞听着,也忘记了自己挖空心思找来的话题,他觉得梁铭的歌音准非常不错,音域不算宽却将每一个音唱得平平仄仄。
从两人坐的地方望去,视野很开阔,一天的星子都是亮晶晶的。
王塞突然看见有流星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是一颗接踵而至,在天上掠起两道美丽而又单薄的弧线。
王塞有些兴奋,忙用手情不自禁地拉了一下梁铭。梁铭并没有太大的雀跃,王塞既奇怪又有些失望。至于为什么失望,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他注意到梁铭的手中一直没有闲着,不停地将手中的草打着结。借着星光,王塞甚至看见梁铭的嘴唇无声地翕合。
终于,梁铭叹了一口气。
王塞忍不住了,他问到,你很喜欢叹气么?
梁铭并没有接口答话,半晌才说,我习惯了。刚才我用草打结是因为我听说在流星还没有消逝的时候用衣角打结同时许愿的话,许下的愿都是可以实现的。
王塞很想问问他刚才许的是什么愿,但是终究觉得这样问很不合适。
天空中又有流星划过,王塞赶快学着梁铭飞快地拔起一根野草开始打结。结是打了,愿还没许,流星就已经陨落。王塞有些失望,但是他依然搜索着天空,心中把要许的愿默默重复了一遍,手中也时刻做着打结的准备。
半天,王塞觉得脖子有些发酸,他想,大概没有流星了,想着,他心中不免有些泄气,但是他不想放弃最后的一丝努力。
从参宿四那颗星子的右上角有移动的痕迹,王塞心中一阵紧张,是流星,等来的是流星。
流星在天上宛若跳舞一样,孤独地划出优美的舞步。
那颗流星越来越耀眼,由针尖一样的星光逐渐增亮到象是不远山头的灯光一般,王塞甚至觉得那团光中隐隐有火焰闪烁。
这颗流星不象别的流星一样来得急忙去得匆匆,它更象是不舍得离去的天使,展转、踯躅,徘徊、留恋。
王塞被这划过天际的星光深深震撼,他喃喃着,手中的草结了一个环拧成结,又结环,拧成一个结。 七、
王塞和梁铭的关系亲近了很多,两人在路上,在班里视线交错的时候都会相互会心地一笑。
那个看流星的夜晚,王塞和梁铭也没多聊什么,梁铭对王塞提名他来天文台也没表示特别的感激。王塞想,也许梁铭对这些本就是无所谓的吧,这让他微微感到一些不快,夹杂着说不出的失望。
但是梁铭对王塞的态度在那个夜晚后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譬如下课了他会主动约王塞一起去卫生间,譬如他会主动借给王塞一些非常不错的高考复习资料,譬如他会约王塞在周日踢球。这些都让王塞那天晚上生起的失望多少得到了一些弥补。他比较容易满足,仅仅这些变化都让王塞很快忘却了那些不快的感觉。在外人看来,两个平日里都比较发闷的人成了朋友。两个人其实比较相象,衣服都穿得比较整洁,朴素、干净。
快要高考了,王塞觉得自己读书有了更大的动力,他甚至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和梁铭考上同一所大学,这样他与梁铭在一起的日子就更多了。梁铭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每次模拟考试照样稳居头名。王塞和他的差距在50分左右,这让王塞觉得自己想与梁铭同上一所大学的梦想只能用梦幻形容更恰当。
一天梁铭很随意地问王塞打算考什么学校,王塞笑笑,说,你考哪里我跟着哪里。说完,王塞就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补救了一句,你觉得可能吗?哈哈。
梁铭也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王塞迎着梁铭的笑意,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觉得象有一个旋涡将自己吸了进去。
高考的录取通知到了,榜也放了,王塞考得还可以,被北京一所不怎么出名的部属院校录取,而梁铭也很顺理成章地考进了北京大学。王塞觉得很庆幸,虽然没能和梁铭在一所学校共读,但是在同一个城市念书,而且还是首都,想起来都让王塞兴奋不已。
只是让王塞觉得不太满意的是,他和梁铭的关系还是那样不愠不火的,他想让自己和梁铭的关系改变一下,于是他有了主意。 八、
拿到录取通知放松下来的王塞决定主动点,争取在上大学之前能和梁铭的关系更进一步。其实王塞理解上的更进一步并非是那种确定下来的男男之情,对于同志这个字眼,他本能是排斥的,他一直告诉自己,我和他们不一样。只是在晚上睡在床上一想到梁铭清澈的眼神,王塞就有点揪心,他觉得自己有点沮丧,本能告诉他,他跟那些书上说的同志其实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流火的下午,王塞决定去找梁铭。但是他并不知道梁铭的家在哪里。问了好几个同学都说不知道。王塞想,这也难怪,平时就很少听起同学们说起他的家庭。他回忆起以前晚上下晚自习后两人一起骑单车回家的路上偶尔听起梁铭提到过他家的住址,虽不具体确定,但是王塞想做的事谁也阻挡不了。他就是这样,温和恭顺的外表下面其实有一颗很决绝坚定的心。
费尽周折,王塞才打听到梁铭家的住址,站在梁铭的家门外,他狠狠得抹了一把汗,心想,你梁铭再狠我还不是照样把你找着了。
梁铭对王塞的到来显得很惊讶,他以为王塞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告诉他,所以一看见王塞淌着汗的脸孔他的心中就开始惶惶起来。
梁家的富裕是王塞所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他平时看见梁铭衣着简朴就推测他的背后定是有一个穷人家孩子刻苦发奋的励志故事,而今亲眼一见,王塞未免有些惭愧。屋子外面倒不显得奢华,屋子里面的陈设却是极尽考究。大屏幕彩电,纯色真皮沙发,实木地板,落地丝绸窗帘,这眼前的所见都让王塞有点瞠目结舌。
梁铭的父母不在家,只有梁铭和一个穿戴很整齐的中年人在,开始王塞以为是梁铭的父亲。梁铭淡淡一笑说不是。
梁铭把王塞径直带到他的屋子里面。他的卧室陈设很简单,恰如其人,简洁朴素,井井有条。王塞环顾了一下,最吸引他的是靠窗户边的一个装满书的书柜,他想果然不同,难怪梁铭成绩那么好。
王塞看了一眼他,感觉梁铭的脸色比较苍白,他想大概是夏天太阳大,梁铭没怎么出去所以脸色显苍白的缘故吧。
梁铭坐在床上,王塞靠着书柜边的转椅坐下。梁铭开始问他有什么事来找他,王塞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找你玩吗。梁铭吐了吐舌头,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弄得他心里直犯嘀咕。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王塞注意到书柜里有一些糖盒,对此他也没太在意,哪家没有一些常备糖呢?引起他兴趣的是糖盒边上一个振翅飞翔的石刻燕子,梁铭看王塞很有兴致的样子就将燕子取了下来给王塞仔细端详。
燕子是用一块墨绿色的石头雕琢而成的,粗看造型有些简单,但是王塞仔细看了之后发觉其实这个雕刻非常精致,于细微处很传神,譬如燕子振翅的造型给人以很强的张力感,简直是呼之欲出。
王塞问道,你很喜欢燕子么?
梁铭答非所问道,我喜欢燕子的迁徙。
在将燕子放回的时候,王塞看见糖盒上写着“强的松”三个字,他有些迷惑,这糖自己好象没怎么听说过。 九、
王塞回头看了一眼梁铭,梁铭走了过来,对着王塞笑了笑,顺手把强的松往角落里挪了一下。王塞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梁铭不欲人知的东西。他很想问一下,但是梁铭这顺手一带的动作让他打消了询问的念头,他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和知趣的人。
此后,王塞的兴致有些索然,一半是因为梁铭顺手把糖盒扫进角落的动作,一半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和梁铭的话题。但是他表面上装得很有兴趣和开心的样子,开玩笑的时候他也笑得很开怀,回答梁铭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的时候也装着很认真地回答。
聊着聊着,王塞随口问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你亲戚啊?梁铭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黯淡,垂下头去。王塞从他垂下的额前几缕头发的缝隙间看见了梁铭清澈的眼神,他觉得这个面前的男孩子象极了漫画中的少年,这让他心动不已。
梁铭抬眼盯着王塞,好象是一个下决心告诉别人以秘密的人,有些颤抖着说,这是来为我复查的医生。
王塞本来就有所意识到什么,但是亲口听起梁铭说这个人是专程为他来复查的医生后依然大吃一惊,他忙问,你是什么病?
梁铭这时候神情恢复了正常,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柜前把那里面陈列的糖拿了几瓶出来,他拿着糖对着王塞说,你知道这些糖是治什么的吗?
王塞摇摇头,接过其中的一瓶糖看了看,他一眼看见标签上写着触目惊心的说明,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王塞惊呆了!
王塞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他只记得出梁铭家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了大雨,梁铭给他穿上了一件雨衣,在告别的时候梁铭默默地看着他。他也想给梁铭一个笑,而嘴还没咧开他的头就先自低了下去。
一路上王塞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拌蒜似的。在雨中,他仿佛看见梁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自己也微笑着和梁铭对视。雨点劈里啪拉打在王塞的雨衣上,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在梦境中,梁铭递过来的糖盒上触目惊心的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也只是梦境中的幻觉,他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这个梦在王塞终于回到家后母亲的数落声中清醒过来,他妈妈埋怨他雨衣没穿好导致全身上下湿透了,并且要他赶紧回房间换干净衣服以免感冒。
梁铭的雨衣很明白无误地提示他,他今天确实去了梁铭家里,他今天看见的那几个字确实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王塞动作缓慢地换好衣服,然后往床上一躺,他觉得有些疲倦,有些难受,他想睡一觉,片刻他就进入了梦乡。
王塞觉得自己化身为一只燕子,一只在迁徙路上飞翔的燕子,不停地飞啊,飞啊…… 十、
此后的几天王塞整个人都是昏沉沉的,精神状态给人以萎靡不振感觉,他母亲开始没在意,以为王塞是生病了。但是当她抚摩儿子额头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异样,这让她颇有些担心,于是她想让王塞去医院检查检查。王塞有个叔叔在医院工作,在接到王塞母亲要他给王塞体检一下的电话后他很爽快地同意了,并安排了检查的时间。
王塞知道自己精神差的症结所在,所以他对去医院体检很不情愿,但是他拗不过母亲只好去了,其实他同意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想从医生那里更详细地了解一下有关白血病的情况。
在医院里他见到了叔叔,叔叔也替他安排了相关检查,无外乎是抽血胸透之类的常规检查。完毕之后,叔叔说他没有什么问题,可能是由于天气的原因导致人的体质下降,并无大碍。
他试探着问叔叔有关白血病的情况,他叔叔简单地回答了一下他。叔叔回答完之后很奇怪地问他为何询问这些问题,王塞很含糊地说自己有个朋友可能得了白血病,他叔叔很关切地问了一下病情,王塞说自己也不太清楚。在和叔叔告别的时候,他叔叔无意中说,得了白血病除了骨髓移植并没有什么根治的特效办法。
王塞隐隐觉得梁铭算是完了,他刚一这么想就立刻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乌鸦,并且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随后他安慰自己,梁铭一定会治好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白血病也并非没有治愈的病例,梁铭一定会好的。
很快就要去北京上学了,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和梁铭联系的王塞决定邀梁铭一起去报道,为此他拒绝了母亲要陪他进京的想法,他想和他心仪的人一起跨越这几千里路的云和月。
去往梁家的路王塞是不会忘记的,虽然只去过一次,对他而言还是可以说得上是轻车熟路得很。
梁铭家的门并没有关着,王塞稍稍有些诧异。他轻轻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是上次王塞来梁家遇见的那个中年医生,不知怎的,王塞的心一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进了屋子,王塞并没有看见梁铭在,于是他问这个中年人梁铭是否在家。中年人看了他一眼,说梁家现在只有他和梁铭的父亲在,并示意王塞在客厅坐一下。
过了一会,梁铭的父亲来了,一副很憔悴的样子。王塞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叔叔。梁铭的父亲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王塞开口问了梁铭的去向,梁父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着看了看旁边的中年医生。王塞忙着解释道他是问梁铭什么时候去北京上学的。梁父开口了,声音略略有些嘶哑,王塞注意到梁父除了声音嘶哑外,他的眼睛也灌满了疲惫。梁父说,梁铭在医院,他也是刚进门,医生是陪他来取一些他们放在家的梁铭的相关病理记录的……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