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泉河》 BY 焦冲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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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3:35:26 发表在 激情小说|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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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那天,我醒得分外早。虽然昨天早晨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觉,我还是早早地展开了眼睛。太阳还没跳过靠着一排秫秸杆的墙头,不外已经有一小半儿院子渗透在微薄的晨曦中,正在由乳白转向蛋黄色,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阳光便浓墨重彩地退场了。她带着刚出炉的热情,张开鲜腾腾的怀抱,将一切包容其中。我坐在炕上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揉了揉皱巴巴的眼角,几小块黄色眼屎掉在裸着的大腿上。我垂头随口一吹,它们便像头皮屑一样飘忽着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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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S/ S( Z; {当我转过身材找衣裳的时辰,母亲用膝盖顶门而入,她手里捧着衣服和球鞋。哟,今个咋不睡懒觉了,比我起得还早!她带着笑意和惊奇讥讽,这是不需要我回答的。她把怀里的工具放在倾斜的枕头旁,然后拿起长裤抖了几下,递给我。这条土黄色的长裤是五天前她在西黄集给我买的,左裤腿上有一个兜儿,右裤腿上印着小虎队的时髦外型,我一看见这条裤子就想学那三个男孩搔首弄姿一番。秋衣是红色的,前胸部位有一大串联笔字母,也许是英语,归正我拼不出所以然来。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感受真好,平展展的令我整小我看上去都精神很多。垂头时,我闻到了一股水蒸气和生铁的味道,我晓得那是母亲熨过它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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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吃过饭,整理好碗筷,母亲从灶膛里取出了烧红的烙铁,对着它喷出了含在口中的水。呲啦一声,一团白烟从烙铁身上腾起,随之它由红色酿成灰黑色,母亲拿着这块三角形的铁疙瘩压住展开的衣服,谨慎翼翼地往前走直线。额前的几缕黑发静静静地听凭左右,随着她的身材晃动。我正趴在一张老旧但还算完整的写字台上画画,白炽灯的光芒心猿意马地照着母亲,头发和鼻翼都在她脸上留下了影子。妈,你真都雅!我不知不觉停动手中的笔,侧过甚对她说。她迷惑地“哦”了一声,看了我一眼责怪道,这孩子!我笑笑,眼光回到粉连纸上,心想今晚可以跟母亲睡在一路了。母亲接着感慨,真是儿不嫌母丑啊,等长大今后娶了媳妇就该没这话了。我想不大白娶媳妇和歌颂母亲标致有什么不相容的地方,也不晓得为什么长大后一定要娶媳妇。咬着铅笔头想了一会儿,便说,妈,今儿我跟你一块儿睡,行吧?我的口气是乞求和撒娇的。母亲没有迟误熨衣裳,对着眼前的空气说,行!虽然她答应的有些游移,我还是兴高采烈。算算,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跟她在一个炕上睡觉了,如果父亲不到天津交货,我仍然没有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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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a( Q: J5 h) I- P3 w母亲熨好秋衣,趁着烙铁的温度抓紧熨长裤。这时拍门声响起,我们俩停动手,竖起耳朵确认响声能否来自我家。门又响了,这回咣咣的接连响了好几声。我叫着“等会儿”,一边跑了进来。谁?跑到门口我布满警戒性地问。快开门,我,你爸!父亲的声音透着一向的醉态和不耐心,那是我再熟悉不外的。我费劲地拧开门闩,父亲像个强盗当者披靡,嘴里嘟囔着,真随你妈,磨磨蹭蹭。父亲的话迎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慢吞吞地重新插好门闩,沮丧的往屋里走,不经意仰起脖子来。数不清的星星像小鱼在波涛不惊的墨蓝色天涯里恬静地沉睡着,它们睁着眼睛睡觉,所以偶然也会眨眨眼睛。我站在房檐下,望着没有月亮的浩渺夜空,真想张开一双同党飞到星星身旁去看看。虽然我明天就要上五年级了,教员也讲过星星间隔我们保存的地球很远,可我还是相信自己看到的,没有什么比自己感遭到的更实在啊!6 @' u: S0 t' M0 M

+ n9 Q8 @0 c' N- }快进去,外边凉,也不晓得套个长袖儿。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死后,她摩挲着我的肩膀,一边把我往堂屋里推。她拉开堂屋里的灯,暖和弥漫开来。她又从门口抱了一小堆麦秸秆放在灶旁,说,你爸还没吃饭呢,我给他热热,你快进屋去,他那儿有好工具,从天津买来的。说真话,我不想进去,从我记事起就惧怕父亲,不愿意跟他亲近,总感觉他没有妈妈对我好,而且满身的烟酒味道。不外,他却是给我买过一两件好工具,比如过年时送给我的阿谁广大的软塑料文具盒,我就很是喜好。我们这里的小卖部和集市卖的文具盒都是铁的,而且很窄,里面也没有分格,不管铅笔钢笔还是小刀橡皮都像睡通铺似的滚在一处。但父亲给我买的这个塑料文具盒内分隔成很多外形纷歧的小格子,有专门放橡皮和小刀的,也有专门放铅笔和钢笔的,就似乎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床,睡起觉来也分外香。可是我跟它们纷歧样,我还是喜好跟母亲睡在一路,让她搂着我,那双粗糙的手不管放在哪儿都很解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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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只猫蹑动手脚掀开门帘一角,闪了进去。父亲坐在木凳上吸烟,一支胳膊肘压在写字台上,一脸倦怠微风尘之气躲在围绕的烟雾前面。见我进来,他看着写字台上的画说,儿子画得挺好,跟真的一样,如果再涂上色必定更都雅。说着,他挪了一下身子从包里取出一袋工具,号召我曩昔。看看这是什么,他把手里的工具伸到我眼前。我忍受着穷年累月早已变质的烟草味道接过阿谁扁扁的塑料袋,翻开一看便停住了。这可是我一向想具有的,我不由自立地攥紧它们,脚后跟从之抬起,高声喊出了“彩笔”,而且布满感激地看着父亲。他一笑,眼角的皱纹便密实起来,像极了小鱼的尾巴。他掐灭手里三毛钱一包的“官厅”烟,揉着我的脑壳说,明天就到黄土坎上五年级了,要勤奋,争取还在全校排第一,那儿可不是我们庄里的黉舍一共才二十几小我,全部西九村(临溪镇西部九个村落的简称)加起来最少得二百来号人呢,你如果再排第一,那才神气呢!我喜滋滋地玩弄着彩笔,底子没有听他说什么,实在不用听我也晓得他的意义,从我上一年级到现在除了这番话,他再也没说过其他内容。父亲大要没有留意到我的走神儿,将我的脑壳揉成一个烂鸟窝后便停下了手上的行动。他杂色道,把进修搞好了再画画,还有两年小学结业,然后再上六年就能考大学,我儿子准能考到北京去。他单独向往着,而我却在想着若何给画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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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把热好的饺子和土豆炖粉条端到桌上,叫父亲吃饭。他坐到炕沿上狼吞虎咽,母亲看看座钟,翻开电视机。电视剧《孽债》已经演完一集了,正在唱歌: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宝宝,上海那末大,有没有我的家……父亲瞄一眼电视,冲我说,都快十点了,你还不睡觉去,明天还得起早呢,把工具整理好,别落下什么。我答应着,收好彩笔放进书包。母亲从柜子里抱出一条花被放到炕上,说,明天你盖这条被。父亲扫了一眼花被说,干啥?他在东屋睡?哪有这么大了还跟爸妈住一屋的,快到西屋睡去。一小我睡个大炕多好呀,随意你打滚儿,我小时辰想要还没有呢,别不知好歹,快去!我看看母亲,她皱着眉头,爱莫能助的眼神与我对视几秒后便抱起被子朝西屋走去了。我只好乖乖的跟在她前面,一出门口,我的嘴就撅起来了,对父亲的不满我历来不敢当面暗示,那样极能够招来打骂。% o9 j1 b/ U5 f: M

( t( v- o) ?7 u9 X/ r她铺好被褥说,睡觉吧,赶明儿等你爸不在家,再跟妈睡。我脱掉衣裳钻进被窝,花被里絮的是新棉花,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我把它一向拽到下巴,母亲帮我掖严被角,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快睡吧,这么大,都是男人汉了,还成天跟妈粘在一路像什么,再过两年上初中就该住校了,这样恋家咋办,未来怎样做大事,赚大钱,孝敬我们啊!母亲说这话的时辰,先是垂着脸看我,渐渐仰起头来,看着窗户里面。里面除了被放大的窗棂影子,就是一片黑暗。她的脖子很白,我伸手摸了一下。她急促地笑了一声,瞟一眼东屋,顿时噤声。她规复在父亲眼前常有的脸色说,行了,快睡吧,我去整理桌子。我拿胳膊撑着上身坐起来号召她,等会儿。还干啥?母亲稀里糊涂地走到近前。我搂住她的脖子,敏捷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顺势拍拍我的肩膀,抚慰地说,好了,这下总行了吧!我躺回被筒里,她关了灯,屋内顿时一片黝黑。我大睁着眼睛,嘴唇有点儿咸,黑暗渐渐在我看来沉淀下来,酿成了通明的。闹表的秒针滴滴答答走着,墙角的柜子偶然悄悄地“吱”一声,似乎人在叹息。+ K' }0 ~" v0 N( Q5 t$ b$ ~' ~

# @. ^- L7 g, U: ^* g实在,母亲该亲我一谈锋对,那样我才能安心入睡。之前都是这样的,难道就由于我要上五年级,她就不亲我了吗?之前我跟母亲几近是跬步不离,非论是赶集下地干活还是去姥姥家大姨家二姨家她城市带上我。上一年级的第一天是我第一次真正分开她,那天我在课堂里差点儿哭了。一屋子都是与我无关的人,胖胖的女教员站在讲台上,拿着电视天线做成的教鞭,一个接一个地址名。叫到“娄晓非”时,我仍然低着头不为所动,后来她进步声音又叫了一遍,我才闻声,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教员说,今后上课要看着黑板,认真听教员说,坐下吧!好轻易盼到午时下学,我心里一向想的就是尽快见到妈妈,因而一路飞跑着到了家门口,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正在冷灶烧火的母亲能够听到了声音,她走到门口,见到满头是汗的我,大惊失容,以为我被好人大概疯狗追逐呢。我骗她说在跟伙伴角逐谁跑得快,成果是我赢了。她信了,然后警告我今后不能做这类傻事,很伤身材的。她转身时,我抱住了她的腰,两只手牢牢地攥在一路,像被焊住似的,任她吃力地掰着,就是不松开。火都出来了,这孩子,快放手!母亲任我的胳膊像裤带那样箍着她的腰,独自朝着冷灶走去。我不能不迈着拙笨的碎步,紧随厥后,直到她坐在马扎上我才罢休。她问我在黉舍都做什么了,我垂头嗫嚅半天没开口,真想告诉她我一上午都在想她。她脑顶的头发浓密,而且黝黑,上面沾了一片细小的柴禾。我伸手帮她捏下那片柴禾的时辰想跟妈妈在一路真好。可后来,我还是喜好上学了,能够是由于我进修很好,经常获得教员的表彰和一大堆奖状,而母亲看到这些又很是兴奋。还记得有一次我考了一百分,母亲看到卷子时抱着我转了一圈,那一刻真是要多幸运就有多幸运,我感受自己飞了起来。- _. H6 |2 a! W1 t4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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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很多工作,东屋的灯早就灭了,没闻声他们措辞的声音。不成名状的兴奋感将睡意驱逐得六根清净。明天就要到黄土坎上学了,之前我去过那边四次,一年一次,都在儿童节那天。依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儿童节庆贺大会每年都在黄土坎中心校举行。那天,西九村的一切小门生全数聚集到这里停止道贺,听带领讲话,然后旁观一遍兄弟黉舍的节目便可以回去了。节目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我在意的是那天能“大手大脚”地花钱。记得一年级的儿童节,母亲给了我一笔“巨款”——群众币一元。那时辰的钱似乎很前程,我花两毛钱买麻花爪,又花三毛钱买冰棍和葵花籽,后来还买了一支自动铅笔,最初剩下的两毛钱忘记怎样花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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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评论8

沙发 2024-10-10 13:41:48 | 查看全部
村里和我一起到黄土坎上五年级的学生一共有八个,其中女生三个。原来在隔壁村上学时,我都要和三个女孩一块走,仔细想想大概是从二年级下半年开始的。起先,她们比较排斥我,认为我破坏她们的团结,不过时间一长,她们渐渐接受了我,并且对我抱着欢迎的态度,也拿我凑笑话。我不愿意跟那几个男人一块上学主要是因为他们欺负我,常常给我起外号,叫我“泥鳅”或者“娄晓黑”。我是黑瘦黑瘦的,尤其在夏天,浑身上下只着一件裤衩,脊背晒得油黑,肋骨历历可数,这使得见到我的人多半会想起泥鳅。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但有一个人除外,就是果书晴。果书晴叫我泥鳅比叫我名字还让我感到亲切,我们的交情好像武侠剧里歃血为盟的把兄弟,尽管我对所谓的哥们义气嗤之以鼻。我家住在前街,和我同住一条街的有个叫果书晴的女孩,每次我们几个都要到她家门口集合。# `6 w( P( a$ E$ L;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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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书晴已经准备停当,鼓囊囊的书包绑在后架上,看起来铁骨铮铮。她的自行车没有大梁,因此她得以叉开双腿,手臂交叠于车把,下巴抵住手臂,享受而不自知地望着前方。她在等着我和另外两个女孩。见我骑着一辆飞鸽牌轻便过来,还离着老远她就摇着手臂喊我,泥鳅,快点儿,要迟到了。她的嗓门挺大,声线粗细适中,像是敲梆子一样,穿透力很强。人家院里的狗听见她的叫声,以为来了生人,出于职责便装腔作势的乱吼一气。我朝她一笑,算作打招呼,没有回答她,只是脚下稍微用了点劲儿。那些狗们大概被主人骂了或者自觉没趣,片刻之后便全无声息,给我的听觉留下真切的回忆。我不知道别人是否遇到过这种情况,反正我的听觉很灵敏,时常回忆起一些声音,比如鸡鸣犬吠、风声、窗架和窗框摩擦的吱嘎声、母亲的某句话等。我觉得那不是耳鸣,尽管我不能控制它的来去,但它能给我带来亲切感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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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b& r7 q8 x" y) r她穿了一条黑色蹬脚裤和粉色撇领上衣,裤子不知什么料子,闪着隐约的光。现在正流行这种样式的裤子,不光学校里很多女生穿着,甚至一些当妈的女人也都赶时髦,弄上一条臭美一番。料子的松紧性是为了显示有些人下半身的优美线条,当然也会暴露一些人身材的臃肿,有时连内裤的轮廓也能看到。但果书晴穿什么形状的内裤我看不出来,也许她在里面做了手脚,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去注意这个,我觉得那样做对她不够尊重。9 O- {# i; i. U' D. X

+ J6 L, @& F3 V" b大侄儿,你看我这卡子好看吗?果书晴歪过头,把后脑勺冲着我。除了泥鳅,她也喜欢叫我“大侄儿”。事实上,按村里的辈分来论,她和父亲属于一个辈分,我理应叫她一声姑。起初,我不习惯她这样叫我,更没叫过她姑,因为我们同岁,我可叫不出口。好在她并不计较,不管我叫不叫她姑,她都摆出大人的口吻叫我“大侄儿”,有时甚至煞有介事地命令我执行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z; A( ~' e5 L5 e' p-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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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还行吧!我看了一眼,口气淡淡的。她的头发养得很长,水藻似的披在后背。一只翠绿的有机玻璃卡子卡住从两鬓拢到头顶的两缕头发,这样,后面的头发就不会往前跑,老老实实地聚在耳后。" E% D# y5 ^- x9 ]! ^( o) O

1 Q6 m  y! i. k不好看呀?不好看你就说,还行是啥意思,跟我还说假话,真是一个伪君子。她有些动气,吊高眼梢,不屑的冲我说。那张刀子嘴从不饶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因此她得罪过人。不过相处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就这个脾气,生气吵架也只是一时,过后还会说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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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卡子本身不好看,但是你戴上还能看得过去。我笑嘻嘻地恭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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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就不知道学点儿好东西。她佯装瞧不上的模样,眼睛一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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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很快到齐,我们终于出发了。9 m. Z0 E+ O4 ~

8 K$ |) y% C( H# V+ Z! r这是一条青蓝色的石子路,中间由于鲜有人走,那些石块全都袒露着尖锐的棱角,倒是两边各被踩出了光溜溜的羊肠小道。我们四个人靠着右边的小路前行,果书晴打头阵,两个女生紧跟着她,我压轴。路边的景色不断变化,刚出庄时是一片芦苇,大部分都快秀穗了,紫灰色的穗群间飘着白雾。接着是一大片庄稼,玉米红高粱粘高粱棉花大豆没规律的次第呈现,饱满的果实蓬勃欲出,一些早熟的玉米棒子已经花脸了。然后是一大长截的杨树林,这些树有年头了,一棵棵老气横秋,粗壮的腰身能挡住几个人。行至树林尽头便是蓝泉河,经过混凝土大桥时会觉得豁然开朗,这里无遮无拦,向北望去能看见两三座黛色山头,那是燕山;往南看去,靛蓝而丰盈的河水宛如宽阔的布匹缠绕着这片土地,要与蓝天相接似的。周围极其静谧,偶有鸟虫声刚一发出便截断,仿佛不忍心打破此刻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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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w5 {' d6 H/ x. g蓝泉河过后,再行一里多地便进了黄土坎村。到村头的十字路口时,碰见了好几拨骑车的学生。其中一拨还没见人就听到了大声的叫囔和流畅的口哨,原是五个男人像土匪一样从南面奔了过来。他们骑得贼快,打头那个差点儿跟果书晴撞上。要不是她反应迅速,及时拐弯儿,肯定人仰车翻,不过她的书包还是被那个男人的车把刮歪了。果书晴“啊”的尖叫一声,由于惊恐而显得狭长,听起来不像她的声音。我们都被吓了一跳,那个男人回过头,见没什么大碍,朝着果书晴无辜地笑了一下便马上转头去追他的伙伴。果书晴气呼呼地朝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声骂道,睁眼瞎!她的声音有些颤,红扑扑的脸蛋像涂了胭脂。我们赶上来,同仇敌忾地谴责着那个男人,又安慰她几句,她这才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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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x" I" ?  o/ w) H3 p' u2 w6 L黄土坎学校前后一共两排房,前面这排是五年级四个班的教室,后面那排是六年级四个班的教室和老师的几间办公室。还没有分班,新生们像是自由放养的羊群散落在杂草丛生的校园内,仨一群俩一伙扎着堆。大部分都在窃窃私语,也有打打闹闹,相互追逐的。我和果书晴站在一棵垂柳旁,枝条很长,已经触及地面,叶子虽是绿的,却也泛着黄意。身旁的杂草品种丰富,矮的有马齿苋车前草牛筋草,高的有水稗子狗尾巴草野苏子,它们结了籽,有的还开着花,摆出一副儿孙满堂寿终正寝的满足模样。校园中间有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旗杆立在旁边,不远处还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庞大的树冠几乎遮盖了少半个校园。记得儿童节庆祝大会的第一项就是升旗。那时我们站得笔直,国歌响起便敬礼,鲜红的旗子徐徐上升,经过树冠时总要纠缠一会儿才能继续前行,好像槐树在跟它索要过路费。每到这时我都想笑,可又不敢张开嘴,只好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哼哧几声。升上去的国旗迎风招展,好像谁家的风筝挂在了树梢上。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座假山和树冠,一点都没变,只是旗杆上光秃秃的,连根绳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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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a  y* W5 w! l( e$ U( t! f当我出神的时候,果书晴拉了一下我的衣襟。原来校长和老师们从办公室出来了,正招呼新生们往操场中间集合,校长手里握着麦克风,他对着它吹了几下,毫无反应。我见过校长几次,每次儿童节他都要对着那个麦克风讲一番话才开始表演节目。他一点儿没变,干巴巴得像条咸鱼干,微驼的背,酱黄的脸,一副黑框眼镜夸张地罩住他混浊的双眼。麦克风突然间嗡嗡响了几下,接着听见校长“喂喂”两声之后开始讲话。他说,新生们,都过来,往这边靠,凑紧点,说几个事儿。他讲起话来很随便,不像村干部对广大社员传达上级指示时的居高临下。我们这群羊像听到了牧人的吆喝,人流朝着校长手指的那个位置涌去。校长身后站着四个人,候命似的。由于距离较远,看不清那四个人长什么样儿,但有个人的衣服很显眼。他穿着草绿色的上衣和长裤,挺胸抬头站得笔直,那神情应该很专注,我猜是的。他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了高大英武的军人,曾经在电视里看到士兵们迈着铿锵有力的正步,那时我多么羡慕他们啊,真想跳进电视里跟他们一起走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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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说了两个事儿,一件是分班,另一件是分班之后由班主任带领着拔草。分班结果写在四块小黑板上,四个老师提着属于自己的那块靠在对应的教室门口。我们像四拨不小心掺和在一起的羊,走来走去寻找着主人。我的目光一直追着“绿衣人”,他手里的小黑板放在五(二)班教室的窗口。我跟过去,睁大眼睛在黑板上寻找“娄晓非”。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三个第四个……我一个接一个看下去,真想尽快看到自己的名字,又不敢跳过任何一个,担心看到最后一个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看到了果书晴的名字,想找她时却发现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只好接着往下看,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果书晴。我们不约而同地跟对方说了同一句话——你在二班呀!说完,我们都很惊讶。于是我把“果书晴”所处的位置指给她,在她的指引下我找到了“娄晓非”。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好像千百次的祈祷终于灵验,差点儿热泪盈眶。8 D  T& ?- b' Z4 W* G" P0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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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身高,我们排成男女两队,在“绿衣人”的指挥下,依次进入教室。我的身高令我当之无愧坐在第一桌,果书晴坐在我后面。我不喜欢第一桌,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享受这种待遇,早没了新鲜感。另外,第一桌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会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每天还要平白无故地吸入那么多粉笔面子,想想就别扭。全部落座后,“绿衣人”站到讲台上作自我介绍。他在黑板中央写下自己的名字——葛锐江,然后问我们是否认识,我们很正确地念了出来。但有一个声音和大家念的不一致,那语气很随便,还带着戏虐的味道,他念的是葛四儿。不过葛老师好像没听见,继续说他的话。我凭着感觉回头寻找那个声音的源头,一眼就看见中行后排一个男人的嘴角留有笑意,我觉得就是他,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却发现似曾相识。他留着三七分的头发,一只手支着下巴,放到桌腿外侧的脚还在抖动着。他察觉到我在看他,移过目光意欲与我对峙,我赶紧转头,途中与他的目光还是撞了一下。那透着一丝邪气的眼神突然提醒了我,没错,他就是那个撞歪果书晴书包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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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 _9 t7 u5 c- ]) t葛老师的声音很好听,一下子就把我的注意力从那个家伙身上吸引过来了。我立刻调整坐姿,双手背后,抬起头注视着侃侃而谈的葛老师。目光刚落到他脸上,便拽不回来了,我第一次发现男人可以长得如此漂亮,第一次发现老师可以这样年轻。他说的是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嘴巴里干干的,心里甜滋滋的,好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那样傻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这时,我觉得坐在第一桌真好,因为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看着葛老师,欣赏他的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和整齐的牙齿,还有挺拔的鼻子。他让我想起了武林中风流潇洒的大侠,他们身手不凡,行侠仗义,笑傲江湖,仗剑走天涯。有时他们却变得多情,为一个或者几个女人愁眉不展,这真让我受不了。我心里希望葛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了女人兜兜转转。9 G) {& v8 N) l+ p; g4 c9 l/ b$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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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只有自己为葛老师的相貌感到惊叹呢,原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果书晴跟另外两个女孩自豪地说,我们班主任姓葛,那真叫帅得掉渣儿。分到一班的女生说,噢,我见过他,不过没见正脸,只看出来挺年轻的。分到四班那个说,你说的是那个穿一身绿的老师吗,我觉得他就算是一般帅吧,而且还没有我们班主任个子高。这句话我不爱听,心想个儿高算什么,长得丑八怪一样,再高也是个电线杆子。我很想堵她几句,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果书晴也不爱听这句话,直截了当就把我的意思说出来了,她可不管那个女孩能否接受,这让我暗自喜悦,同时也有点儿莫名的感伤。那女孩也不是善茬儿,她一针见血地问道,这么护着他,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葛老师了?要是别人这样说,果书晴十之八九会跟他急,但她们三个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如果不是有我在,不定说过多么隐私的话呢,所以果书晴一点儿不生气。她颇为得意地反问,是又怎样,你又没看见,哪有发言权,葛老师就是帅,不信你问泥鳅。说完,她回头看着我,问道,泥鳅,你凭良心说咱们葛老师是不是很帅?在她们的辩论中,我素来是比较倾向果书晴的,另外两个女生对此很清楚,所以她们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于是我知趣地保持了缄默。果书晴见我不说话,故作生气地说,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厉声道,我才不掺和你们的破事呢,无聊透顶!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总之看到果书晴明目张胆地承认她喜欢葛老师,我就难受,好像有人觊觎我喜爱的东西那样令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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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2024-10-10 13:42:55 | 查看全部
葛老师教我们数学,他讲分数,也讲应用题。他对那套草绿色的衣服似乎情有独钟,差不多每次上课都穿。我想他肯定是周六下午(那时还未实行双休日)或者周日拿到家里洗好晾干,然后周一再穿上。我想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其它拿得出手的衣服才总是保持这身行头,我相信这是他的着装风格。我不应该怀疑他的审美能力,因为身着这套衣服的他的确气宇非凡。站在讲台上,他就像一棵挺拔的大树,这让我想起去年儿童节时我代表我们那个芝麻大的学校演唱了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就叫《好大一棵树》。当时我并不太清楚那首歌的意思,现在我觉得那首歌就是为了葛老师而唱,我歌颂的就是他。% J3 u9 F' \; u# w" W- t. q; c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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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葛老师讲了一道比较难的应用题,就是普通练习题后面带星的那种。做这类题是我的拿手好戏,我知道全班不会有几个人能解得出来,而我前天晚上在家做作业时就已经想出了答案。因此当葛老师问到谁会做这道题时,我毫不犹豫并且不无炫耀地举起了手,用饱含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我多希望他像往常一样把我叫起来让我说出解题过程,然后再夸奖鼓励我一番啊!就像上次那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是他至今为止接触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你不知道这句话在我学习至上的内心激荡起的波澜有多么猛烈和持久。当天晚上我一点儿困意也没有,捧着那本数学课外习题集津津有味地啃着,直到半夜十二点多才熄灯上炕,弄得父亲欣喜而又兴奋地打着哈欠,他似乎看到了我考上大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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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X3 ~) {4 w! X+ b$ V: y' z戳在木桌上的胳膊肘已经微微地麻木了,但葛老师并没有叫我回答问题,他只是看我一眼之后又扫视全班学生一遍才叫我放下手臂。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可葛老师的嘴唇还在动,他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就像我没有举过手似的。我的脸上一阵发热,胳膊犹如不甘死去的身体一样缓缓地倒在了桌面上。我侧过头,尽量避免与葛老师的目光对视,我觉得我出丑了,是他让我无地自容。我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两个嘴巴,抽一下就告诫自己一遍:看你以后还这么贱?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呢?鼻子发酸,眼眶里也痒痒的,我低下头,竭力控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8 ^. e) ]: s7 l4 D' E9 |" A

: S8 ^8 K" l& v$ y; i这时,葛老师叫了我的名字。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泪也被吓了回去。黑板上已经画出了图解,这是一道两列火车相向而行的问题。我不知道他让我干什么,我的后背被人捅了一下——果书晴在提醒我。葛老师注视着我,他的眼神那么有力,像钻头一样刺透了我的心。他说,认真听讲,你上来一下。我走上讲台以后才弄清楚原来他让我扮演一列火车站在北面的门口,而他是另一列火车站在南面的窗口。他说走的时候,我们便相对而行。我走得很慢,腿脚有点儿不听使唤,因为我光顾着注意他了。葛老师时而看我,时而扭头看着所有的同学,跟他们讲解这道题的关键之处。他的领口微微敞开着,一小块白皙的皮肤和锁骨露在外面。我的目光随着扑腾扑腾跳动的心脏飘忽不定,不知该停在何处,而后索性直视着他。我们越走越近,直到相遇,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我看见了颤抖的自己。我本以为可以多看一会儿,可是没有,我们擦肩而过了。我的肩头撞了一下他的胳膊,相碰那一刻的滋味真是太美妙了,我感受到了他的力量。我的脸一定红了,我独自回味着,真想再撞一次。谢天谢地,还有那么多同学不明白,于是我们又如此这般来回走了几遍。有一趟我们相遇时停住了脚步,这个地方正是大家弄不懂的地方,所以我们这两列火车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葛老师一定不知道我对此是那么求之不得,他也看不出来我的表情有多么虔诚和痴迷。站在他胸前,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成熟男人的味道差点儿让我晕厥。2 ~3 A! R/ E' Z6 I+ ^; Z* h7 v

+ v  q% p$ e2 G1 {: Q' v2 }终于讲明白了这道题,我回到了座位上。仿佛做了一场美梦,我真不想就此沉睡,永远都不要醒来。葛老师的解答思路跟我想的不一样,后来我鼓起勇气将自己的解题过程拿给他看。他笑着说,好啊,好苗子,比老师都聪明,这样解更简单也更易懂。说完,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幸福感顿时电流一样从肩膀传到了全身。接着,他又站到讲台上把我的思路跟大家讲了一遍。我当然没有认真听,但我在认真看他,那一刻我觉得葛老师只属于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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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的数学成绩不错,但我并不是数学科代表,那个人是罗爱玲。这么说并不代表我不满或者嫉妒罗爱玲,只是我不太清楚老师当初选择科代表遵循了什么标准。我也不是非要弄这个虚名来玩玩,虽然我爱慕虚荣,但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个职位,我在意的是数学科代表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往于葛老师的办公室。取送作业本或者拿个三角板尺子什么的都需要罗爱玲跑腿,这样一来,接近葛老师的机会也就多了,跟他说话的次数也一定比别人多。每当看见罗爱玲跑去办公室取作业本时,我的脖子都像乌龟一样伸得老长,屁股也微微抬起朝着掩映在柳枝后面的办公室看去。很多时候,除了罗爱玲的进出什么都看不到,那扇门通常是关着的,即使敞开也看不清里面的内容,到底是观察位置不够好,而且还隔了两百多米的距离。+ W9 V8 H+ X- v( I) f8 H

  j" e3 ?& H2 ~; q0 i罗爱玲抱着一摞作业本出来了,马尾辫跟随她的步伐在脑后晃来晃去忽左忽右。她的皮肤很白,像剥除了黄皮的杏仁。最有特点的要数那双大眼睛,虽说水汪汪的,但缺少灵动,让人感觉冷漠和疏离。这就难怪于占东在和她斗嘴的时候经常称呼她为“愣鸟”了。于占东就是撞歪果书晴书包的那个家伙,他酷爱和班内为数不多的几个漂亮女生打交道,罗爱玲便是其中之一。别看于占东生着一副五音不全的“公鸭嗓”,但这并不妨碍他扯开嗓子哼唱流行歌曲。上午或者下午的最后一节课通常都是自习课,那是相对自由的时间,同学们可以回回头聊聊天斗斗嘴甚至大打出手活动一下筋骨。每到这样的时刻,于占东便开始听他的录音机。他戴着耳机,边听边唱,跑到沟的调子和咿咿呀呀的咬字持久性地强奸着我们的耳朵。有人婉转地提意见,他就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喷出几句噎死人的话,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唱就唱,你不愿意听堵上你的破耳朵,要不我帮你割掉也行。提意见的人便不再多言,谁都知道他家里有六个哥哥,不想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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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l& Z# f- c; j6 P他酷爱唱歌,因此在他与感兴趣的女孩搭腔时也喜欢吼上几句以调节气氛或者干脆当做开场白。有一次放学路上,我和果书晴等人在蓝泉河大桥上碰到了他。他比我们出来得早,骑车比我们疯狂,自然比我们先到大桥。过了大桥,我们要向西行,而他要向南行。他和几个狐朋狗友横三斜四地霸占了多半个桥面。快到近前时我才看清他们在抽烟,于占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燃烧过半的香烟,左手垂在裤缝处,左脚蹬在车上,右脚踩着桥栏杆,不时熟练地磕一下烟灰。发现我们靠近了,主要是看见果书晴来了,他便开了嗓。先吹了几声口哨作为前奏,然后望着果书晴唱道,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呼呼呼,让我感觉心在跳——唱到这儿,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果书晴跟他说话了。果书晴的前车轱辘刚到他跟前,他便将自己的车子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而此时我已经过去了。果书晴的车头往哪里歪,他的车子就跟到哪里,总之就是不让她通过。果书晴生气了,踹了他的车轱辘一脚,他嘻笑一下,得意洋洋地看着果书晴。她气愤地说,于占东,你是不是找死啊?他哈哈笑了两声道,是又怎样,就怕你没这本事!果书晴说,你到底让还是不让过?他说,就不让,看你怎么办?说着,他把山地车靠果书晴更近了一些。他看着果书晴,挑衅似的接着唱起了歌。3 m, \% x" d*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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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好几拨学生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绕过了他们俩,我想他们一定都知道于占东的厉害,准确地说是他那几个哥哥的厉害,所以才都选择了避让,这同样是我犹豫半天之后才上前与其理论的原因。我把车子支在不碍事的地方,然后走了过去。走过来之前我想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和于占东心平气和不卑不亢地交涉,另一个是帮助果书晴推车子,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战胜于占东,来个硬碰硬。当我看到于占东朝我投射过来的轻蔑眼神时我就明白第一个办法是行不通了。我问了一句注定他不会回答的话,你为啥不让果书晴过,又不是你家的大桥?他不屑道,滚一边去,就凭你也敢跟爷叫板?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得承认我被他身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流里流气震慑住了。我绕过他的车子,走到果书晴跟前帮她推自行车。她的车轱辘顶在于占东车子大梁下面的三角区,拼了命地往里面钻,就像掉队的小猪终于嗅到了乳汁的气味,便奋不顾身地朝母猪肚子扎过去。这样的接触很致命,我们越使劲儿越无法脱身,更何况于占东的几个哥们也来帮他抵挡了。于是我只好以退为进,重新调整了车轱辘的走向,让它尽量贴到于占东的车轱辘,那样就有可能打个擦边球闯过去,当然要准备好付出折断辐条或者刮掉车瓦的代价。这时,于占东又唱起了歌:九九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九九女儿红,酿一个十八年的梦……他唱得很起劲,身边那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附和着。而我和果书晴又急又气,她不停地跺着脚,用不带脏字的话文雅地骂着于占东。她的脸红扑扑的,真像喝了珍藏十八年的女儿红,妩媚中透着娇小可爱,令人无限怜惜。1 `* f0 d8 f4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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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罗爱玲赶到,我想果书晴肯定会被于占东气哭。当于占东见到她的眼泪多半会放她过去,也许这是一个结果。而罗爱玲的到来让这件事出现了另外一种结果,于是这种结果成为了偶然和唯一。罗爱玲大着嗓门在后面嚷道,于占东,你又欺负人,看我回去不告诉你爸才怪!歌声停止了,我和果书晴转过头寻找说话的人,于是我们同时看到了罗爱玲。长长的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她从车上下来了。下巴微微仰着,大眼睛瞪得溜圆,罗爱玲直视着于占东。他身边的死党忽然间没了声,眼神像阵风在于占东和罗爱玲之间飘来飘去。于占东板着脸说,这儿没你的事,该走走你的。罗爱玲并不搭理,把车子支在原地走到了他跟前。她抢过于占东的车子,那几个人早已给她让开了一条通道。于占东狠狠地盯着罗爱玲,但没有阻止她。她把车子靠在栏杆上,走到果书晴面前,瞟了于占东一眼才说,甭怕他,以后他再欺负你就告诉我,我还不信治不了他。她的语气就像她是于占东的妈一样,我和果书晴疑惑地看着她。她干笑两声,解释道,我跟他爷爷一个辈儿呢,他要是敢不听我的话就是以下犯上。果书晴明白过来似的噢了一声,然后说了声谢谢。于占东一言不发,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罗爱玲抓住他的手腕,拉到果书晴面前说,给人家道歉。他使劲儿甩掉罗爱玲的手,极其不耐烦地说,别给你脸就上天,以为你是谁啊?罗爱玲有点儿窘迫,但没反驳他,只是面带歉意看着我们,然后又瞪了于占东两眼。果书晴说,算了,我要回家了。我们和罗爱玲对视了一眼算做道别。这时于占东抢在我们之前跨上了他的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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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4 }2 I# s5 P过了大桥,我又听见了于占东的歌声: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爱我的人她还没有来到,这只爱情鸟已经飞走了,我的爱情鸟它还没来到。我扭头望向桥南的河埝,于占东正右手扶把,对着旁边的人唱歌,左手则像指挥那样配合着音调舞动。在她旁边骑车的是罗爱玲。我想于占东准是害怕罗爱玲给他告状想用歌声讨好她,让她口下留情。想到这儿我多少有点儿快意,对一物降一物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同时也对罗爱玲充满了感激。紧蹬几下,我赶上了果书晴,与她并列而行。我歪过头看她,猩红的夕阳像个火球卧在西天,她脸上的汗毛都被染成了红色,闪着亮光。我说,原来罗爱玲和于占东都是西黄的。她哼了一声,停顿片刻又说,葛老师也是。真的?我欣喜若狂的反应惹得她侧目。她说,你激动啥?我掩饰道,没有,我还以为葛老师的家在县城呢,想不到会这么近。她没说什么,好像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骑了一阵儿,我说,真想不到于占东会怕罗爱玲,你说罗爱玲会告他的状吗?果书晴的嘴角一撇,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会告才怪呢,护着还来不及呢!她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看着她像河蚌壳一样紧闭的嘴巴我不得不把疑问暂时埋在心底。看来她的心情不好,她难得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种时刻我还是不招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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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黄,西黄,我在心里念叨着这个村庄的名子,在记忆中搜索着有关于它的印象。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村庄,那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去西黄赶集。五天一次,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大部分不过是看看,真正被我们买下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刚好装满编织篮子。那个村庄要比我们村大,而且有一条柏油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把村子分成南北两部分。集市就在村庄西头的河埝上,也不知道葛老师家在村南还是村北,如果住在村西的话也许我曾经看过他们家的门口呢,说不定还曾路过几次。我想下次再去赶集的话一定要到村子里面转转。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他就住在那个距离我不过七八里地的村子里,可我为什么觉得和他之间相隔如此遥远,觉得他那么神秘呢?就好像电视里那些风流倜傥的侠客,电视剧一演完他们就不再出现了,好像他们根本不曾存在一样,我真害怕葛老师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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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2024-10-10 13:51:02 | 查看全部
大秋假放了十天,我在家整整干了六天活儿。别看我的个子矮,可擗起玉米棒子来并不比父母叔婶慢多少。父亲和叔叔擗完一垄就要抽根烟解乏,往往他们的烟刚抽了半枝我已经擗到了头。擗完以后就要往家里倒腾,村里大部分人家用的都会套上驴车和牛车,只有少数几家用手扶拖拉机——烧柴油的那种,爬坡时会“突突突”响个不停,拐弯的烟囱里随之冒出黑烟。小毛驴让爷爷养得膘肥体壮,干起活儿来浑身是劲儿,每天收工时父亲都把我放在毛驴背上。它走得快了就颠起来,于是我也随着它忽高忽低地颠簸着,那感觉简直比坐沙发还要舒服。0 a# D  B, y% I4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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擗完玉米棒子,割完大豆,地就算腾了出来。该种秋麦了,于是播种机适时地来了。那些播种机都是从南方过来的,他们从南方一直播到北方,北方的土地播完以后就会回家,等到明年秋后再来。那些播种人我是见过的,看起来他们要比村里任何一家都有钱。来的人不多,一般也就两三个,机器最多也只有两台。他们临时住在村委会开会用的那间房子里,斜对面便是小卖部。有一次我去打酱油,路过那间房子时闻到了浓浓的肉香。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趴到窗前往里看:有俩人正在喝酒吃肉,煤气灶上的铁锅往外冒着热气,茁壮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我咽了一口唾沫,伸出舌头舔嘴唇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地回头,一个还算周正的国字脸映入了眼帘,看着有点眼熟。他说,馋了吧,进去吃点不?我不置可否,盯着他又粗又黑的两道眉毛,忽然想起了曾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就是他给我家播的种,怪不得那么眼熟呢!当时我家的地有点儿喧腾,种子下得浅不利于扎根,他便让我立在播种机上增加重量。本来父亲想立上去的,但是他说太重了也不行。那男人见我不说话,便推开了门,继续邀请我,进来吧,我们又不把你煮着吃了,有啥害怕的?我终于忍受不住近在咫尺的香味了,攥着空空的酱油瓶子迈过了门槛。他一股脑给了我很多好吃的东西——瘦肉疙瘩、火腿肠、猪头肉以及五香花生米,吃得我接连打了好几个滚雷般的饱嗝。他笑着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喝,另外两个脸红脖子粗的汉子便哈哈大笑。他问我,播种时,是你站在那个播种机上面了吧?我笑着点头,他还能想起我来。他又问,你们家天天吃肉吗?我摇摇头,不免感到难堪。他抚住我的肩膀,把脸凑到我跟前说,你愿不愿意跟叔叔回家,那样每天都可以吃肉。他的满嘴酒气混着热气喷着我的面孔,我感到恶心,想要呕吐。我想起了奶奶跟我说过的有关拍花的轶闻,那些人往往好言好语或者拿好东西来哄骗小孩,让小孩跟着他们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就把小孩害死,剜掉眼睛和心脏用来制糖。眼前这个给村里人播种的家伙会不会是拍花的呢,如果是的话那一定完蛋了,我吃了他们的东西,说不定有毒啊!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恐惧,赶紧退出门口,撒丫子往家中跑去。他在后面叫着,别跑呀,这儿还有鸡腿呢!他的话混合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让我更加用劲儿地跑起来,我觉得他就要追上来像抓小鸡一样把我提起来五花大绑扔进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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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看见自家大门我才停下脚步来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咳嗽,肚子又疼起来,于是刚才吃下的好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以后,肚子好受了一点,可心里却难受了,尤其是看到那些还未消化的肉丝时,我差点儿掉出眼泪来,我想我真是比猫还馋。可是一想到这些可能含有毒要的东西吐了出来,我又有点庆幸。回到家我才发现酱油还没打,母亲看到我气喘如牛以及嘴角没抹干净的口水便问我怎么回事。我本来不想告诉她,可惜我还没有撒谎的习惯,并且觉得不管什么事情都不应该瞒着她,因为她是我妈。当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讲给她以后,她的脸上是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好像发生刚才的事情全是因为她。她放下面团,面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摸着我的脑袋说,以后别吃人家的东西了,你想吃啥了就跟妈说,妈给你买。她的口气从来没有如此软弱和温柔,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疑惑地点点头,她解掉围裙,拿起酱油瓶出去了,走到门口时摸了口袋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我站在原地,父亲不在家,堂屋静悄悄的,白花花的阳光在门槛上流淌着。我发了一会儿呆,想不出所以然。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除了酱油,她手里还有一个食品袋。她把食品袋塞到我手里说,等会烙完饼妈给你炖肉吃。食品袋里有一块五花肉,还有一小袋花生米和两根香肠。我眉开眼笑地看着它们和母亲。母亲又说,我去那儿看了,人家根本不是坏人,跟你逗着玩呢,那两根香肠就是人家给你的,哎,你这孩子啥时候才能长大呀?我想说点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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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起去年的那件事,我有点害臊,恨自己真是不争气。若是现在,就算那个播种的人给我山珍海味,我也不会心动,就算心动也不会行动,因为我已经懂得了自尊的重要。这次播种我没去,因为根本用不到我,况且我的作业还没有写完。我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正写着,敲门声响起。打开大门,果书晴站在门口冲我笑。她说有一道数学题不会做,想问问我会不会做。进了屋,我看了那道题,稍加思索就有了答案,于是给她讲了两遍。她听懂之后我们便一块儿做作业。也许做事有伴儿效率就高,我做得认真而投入,就像有老师在的课堂上一样。天快黑了,作业做得差不多了。果书晴要回家,我便跟在她后面送她。在当街碰到了小四儿,她问我们要不要一起跳皮筋。正好没事可干,于是我们三个跳起了皮筋。手心手背之后,果书晴排在第一,接着我跟小四儿石头剪子布一番,结果我排到了末后。果书晴很灵活,在两根松紧带之间辗转腾挪起来轻松自在,就像鸟儿在天上飞鱼儿在水中游那样得心应手。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蹦跳上下翻飞,扎在上面的水红色绸子也像蝴蝶似的翩翩起舞。她边跳边念叨着打油诗一般的段子:香蕉苹果大鸭梨,好吃不给周扒皮;周扒皮爱吃梨,三十晚上去偷梨;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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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跳几遭,我们都出汗了。果书晴脱掉了外套,合身的短袖汗衫包裹着她细细的腰身。隔着跳跃的小四儿,我发现果书晴的胸脯比肚子高出一点点,就像平原上突然冒出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土丘,也像在汗衫里面藏了两个发面饼。这个发现让我感到好奇,于是用求证的目光注意了一下小四儿的胸脯,可惜她穿得厚,根本看不出起伏,这又让我有点儿扫兴,便不再单纯盯着果书晴的胸脯了。暮色即将四合,眼前的皮筋已经影影绰绰了,我们不得不收起皮筋相约下次再玩。5 @" l0 S4 M& V: W8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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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书晴本来是要回家的,可是母亲已经做熟了饭,让她留下来吃完饭再走。父母是在我们跳皮筋时回来的,他们并没有阻止我跳皮筋,我想那是因为有果书晴在。果书晴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家里人还在等她回去呢!父亲说,吃完饭再回吧,要是害怕三哥送你。父亲说的三哥是他自己,他和果书晴一个辈份。果书晴扭捏着,站在门口踌躇不前。父亲拿过她手中的书本,放回屋里说,怕啥的,以前我到你家串门要是赶上好饭,那我不是坐下来就吃嘛,有时还跟你爸喝两盅。他这么一说,果书晴就大方起来了,还帮母亲端起了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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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s$ c! [& p4 ?韭菜鸡蛋馅盒子、一盘猪头肉、一碗豆腐乳和几瓣剥了皮的蒜摆在桌上。父亲拿起筷子对果书晴说,来来,随便吃点,没啥好东西。她笑笑没说什么,夹过一个盒子。我坐在她旁边,挑了一块瘦肉居多的猪头肉夹到她碗里,假模假样地学着大人的腔调说,伸筷子啊,别拿自己当外人。他们听我这么说都笑了。母亲笑得有些勉强,嘴角咧开后僵硬了片刻才合拢,那根本不是笑。她见我盯着她,便赶紧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她的动作有些窘迫和慌乱,好像在掩饰什么。* R; F2 y# H$ S5 K$ z

. M& V( J1 g5 u& ~! ?* b吃过饭,父亲去送果书晴回家。母亲在堂屋洗涮收拾下来的碗筷。二十五度白炽灯发出了昏暗的光,罩在母亲脸上像是给她蒙了一层薄纱。透过这层“纱”,母亲是怅然若失的。我问她妈怎么回事。她偏过头看着我说,没事啊,你这小脑袋里想啥呢?她用湿漉漉的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然后端着洗干净的碗筷搁进了饭橱。我说,你准是有事儿,我不会看错的,吃饭时还走神儿呢!母亲很诧异,接着苦笑两声道,真没事儿。停顿一下,她又说,你说果书晴好不好?她的问话让我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半晌才说,挺好呀!母亲接着问,你稀罕她?我摇摇头,很是纳闷,这时我却平白无故地想起了葛老师。母亲笑笑,又叹着气,抬起擦干的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她说,我们晓非长大了肯定不像他爸那样,肯定对媳妇好。我无语,端详着斜倚在门框上的母亲。她的眼神望着夜空,漂向了远方。' ~, `, S% }4 u8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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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起夜的习惯,通常都能一觉睡到天亮甚至太阳晒屁股,可那天不知为啥偏偏在半夜醒了。我确定没有做梦,只是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话,好像几只蜜蜂在耳边飞来飞去。没有拉窗帘,一睁眼我就看见了月亮,不是圆的,但只缺了一小块。很亮,可一点儿都不刺眼,我躺在炕上直视着它,想象那些阴影像什么东西。这时我又听见了嗡嗡声,不甚清晰。它干扰了我的睡眠,我披了外套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出了西屋。我有一种直觉,这声音来自东屋。走到堂屋,月光如霜透过玻璃铺了一地,我的影子像只巨大的蝙蝠支楞着翅膀。蛐蛐心有不甘地拨弄着琴弦,除此之外只有来自东屋的说话声。我走近门口,耳朵差点儿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的动静。是的,母亲和父亲在说话,大部分都是父亲在唠叨,母亲偶尔才插上一句。# y2 ?' B" e- p7 K) b6 F7 r%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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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长时间,腿脚都蹲得发麻了,我才听出了一点儿原委。他们在安静地争论,是关于播种的事情,不,是和那个播种人有关。父亲很生气,口吻又狠又硬,好像母亲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在抽烟,我听得出来,因为他总是把一句话分两次或者三次说完,好像有意留给母亲思考的时间,其实是香烟占着他的嘴呢!他们争论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母亲当着父亲的面和播种人说笑,这让他很难堪,他坚信母亲和那个男人之间肯定有什么。母亲极力否认,父亲吐了一口痰,发出“呸”的一声,应该是抽完了嘴里的烟。他说,你甭狡辩,我都看见了!母亲回击道,我脚正不怕鞋歪,我跟他啥也没有,不就说两句话吗,值得你这样,嘴碎唠叨的。父亲压低声音笑了两下,说,那叫说话?看你跟他说话时乐得跟花似的,你多少年没见过男人咋的?还说没啥,那上次他为啥给你两根香肠?他怎么不给别人,咱们村那么多人让他播地呢,你倒是说说?母亲说,你别小人之心了,人家那是给孩子的,你不谢人家也就算了,还……还,唉!; @) [0 T) f) O5 a1 n, V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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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咋样,你倒是说呀,说我小人之心,我看他才是居心叵测,你们娘俩都是见钱眼开的玩意儿,受不住一丁点诱惑,不就两根香肠吗,有啥了不起?: o8 n2 ]( t0 N1 L0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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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啥了不起的,可你摸心口问问自个,你给儿子买过一次还是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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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p) ?. b5 a3 d# |: s& o( _/ ^你给我闭嘴!啪的一声,我想是父亲给了母亲一个嘴巴。因为母亲说到了父亲的痛处,他真的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香肠,就连其它吃的东西也没买过,除非是他想吃,我还可以沾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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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 W$ [# j! {  V( b  P$ F7 E" m母亲叫了一声,她一字一顿地叫着,娄——大——树,你个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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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_8 L0 ~5 O1 X% b4 c哼,你骂吧,不说实话老子就打你!父亲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并且伴着粗重的气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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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打得好!告诉你,要不是因为儿子我早跟你离婚了,不过你得明白这不是我的错,是你整天捕风捉影疑神疑鬼,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你,哪怕你穷得叮当响,你想想当初为了跟你来我把我妈都给得罪了,家里人都劝我别来这个穷旮旯子,可我还是来了,因为那时候我相信你,觉得你能踏踏实实地凭本事过上好日子。可你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母亲已经哭了,由于气愤和伤心她忘记了控制音量,所以听起来是那么真切和震撼,我的眼泪也跟着跑了出来。我害怕他们离婚,那样我就有可能跟他们之间的一个人分开,我不要跟妈妈分开,也不想过没有宝宝的日子。这样一想我就哭出了声音,好像他们已经离婚了。# `; ~3 W( Z: {9 D- s+ Z  }$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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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打开了,宝宝和妈妈站在我身边,他们不约而同伸出手将我拉了起来。一接触到他们的身体,我更加放肆地大声哭泣,就好像同时失去了他们。母亲给我抹着眼泪,她说,别哭了,晓非乖,听话。父亲的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摩挲着,他的口吻是命令的,别哭了,挺大个小伙子哭啥,没出息!我抽泣着央求他们,你们别吵架了也不要离婚行不行啊?母亲破涕为笑,我们不离婚,妈说的是气话,快去睡觉吧!父亲咧开嘴,两只手掐着我的腰,把我提了起来。像我小时候一样,他拿胡子茬亲密地蹭着我的脸,这种感觉好熟悉,令我怦然心动,令我想起合家欢乐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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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心灵还停留在小孩子的阶段,我对家庭的依赖是多么的强烈啊!它仿佛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对我来说无论失去父母其中哪一个,都和天塌地陷没有任何区别。父亲的举动让我感到了久违的温馨,仿佛回到了过去,就是那种习惯被人们称为无忧无虑的时光。也许是我被表象蒙骗了,或者是我想得太少,我天真地以为伤口能够完全愈合,而忽略了疤痕的存在以及年深日久中它对伤者心灵的致命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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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2024-10-10 13:55:38 | 查看全部
葛老师在家排行老四,他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西黄庄的人们习惯叫他葛四儿。这些信息是从于占东那里得知的,不仅是我,全班的人几乎都知道。自从葛锐江没收了于占东的录音机,他便习惯时不时地抖落一下葛锐江的家底,就像常盖的被子隔几天便要拿到外面晒晒太阳。于占东这点儿不好——记仇和揭短,我瞧不起这种人。尤其是当他在自习课上无所顾忌地将葛老师的糗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讲给旁边的人时,我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好想大声呵斥他几句或者教训他一顿。可是我不敢,对他我是又恨又怕,还有就是他的讲述虽然大部分都是让我厌恶的丑化葛老师形象的,但也有一小部分还原了真实的葛老师,那是讲台下生活中的葛锐江,我对这一小部分非常好奇,所以当于占东口若悬河时我也在暗自倾听,捕捉着让我心动的内容。, h* A7 }) x2 k, E% k0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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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占东说,葛四儿把我录音机没收了肯定是拿回家自己听去了,上礼拜天我赶集时看见他正买磁带呢!旁边的人搭话,是吗,还真不知道葛老师的欣赏水平咋样,都听啥歌?于占东鄙夷地哼了一声,就他,那才叫俗不可耐趣味低级呢,就爱听个“大闺女美呀大闺女浪,大闺女走进了青纱帐”,还有东北二人转,动不动就是*****操啥的。他一边说一边乐,周围那几个臭味相投的家伙也起哄架秧子,引诱他说点儿更过瘾的。有人质疑道,不会吧,葛四儿不是结婚了吗,难道他怕宝贝?于占东得意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宝贝正大肚子呢,他不定多饥渴呢!那人噢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见女生就跟大灰狼看见小羊羔似的,眼睛都绿了。于占东接茬儿道,啥大灰狼呀,大色狼还差不多,披着羊皮的狼呀!说完,他还嫌不尽兴,干咳几声,学着校长讲话的口吻说,注意了呀,咱们班女生都注意了,大家都离葛老师远点儿,现在正是危险期,兔子就爱吃窝边草,你们得加点小心。低低的一片笑声宛如树叶被风吹动一样在教室各个角落里响起来。如此反应让于占东对自己的“幽默感”甚为佩服,再次乐不可支起来。) R8 H6 k# z& L; I" m- w1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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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占东正笑在兴头上,罗爱玲回头呵斥了他一声,于占东,别摆和了,现在上课呢!于占东“哟嗬”一声,对周围的人说,看看,有不爱听鸣不平的了。得到几个人的附和之后,他又对罗爱玲说,我愿意,你管不着!罗爱玲没有回头,但话锋没变,你打扰我学习了,我就管你,而且这节课是数学自习课,我有权力管你。于占东不屑地笑道,人家班长还没说话呢,轮不到你,再说了,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有本事你就告诉葛四儿去,你不是特别想去吗?* \+ [2 ]+ J# [, S, Y) m' Z/ C

8 i, R. k- j4 V还没等罗爱玲张口,果书晴站起来朝着于占东厉声道,于占东你别说话了行不行呀,一天到晚就听你哇啦哇啦地胡编乱造,跟个娘们儿似的,在背后嚼舌头算啥本事,有能耐你跟班主任当面锣对面鼓地去说,就怕你没那个胆量,真是的,孬种!; F; p" ^$ J$ i- g& h4 L4 o' C

' q) b* F, d8 P7 K1 X5 `果书晴说得干脆利落,正气凛然,几乎将讨厌于占东的同学们的心声全都说了出来,让人听着就解气。果书晴是在寒假以后当工作长的,原来我们班有个男班长,不知道他是为人世故还是胆小怕事,总之前怕狼后怕虎,办事能力非常之弱。于是葛老师提拔了果书晴作为副班长,名义上是协助男班长管理班内日常事务,实际上大家都看得出来,挂着副职的果书晴才是掌握实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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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m3 s/ Z# U于占东被她说得一愣,脸色也变得不自然了,毕竟班里还没有哪个同学如此说过他。为了脸面,他理屈词穷地回击道,我看你是活腻了,还轮不到你来管我,有本事你也告诉葛四儿去,反正你们都被那个臭老九小白脸迷住了。哄笑像水浪一样涌上来又退去,听得出来这次几乎都是男人在笑,女生像被人家说中了心事一般沉默着,同时也对于占东充满了意见。0 u7 q1 I- z0 {+ |!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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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于占东,你闹够了没有,越说越离谱了。罗爱玲先于果书晴训斥了他,不过她的口吻是息事宁人的,好像要与他讲道理一样。4 g. Z; i' A& t4 c* ^7 ^/ e5 l

+ V4 V) E+ O3 o# _" T) C你以为我不敢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果书晴还没说完就离开了座位,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我将目光从后面的于占东和罗爱玲身上转移到她身上,她气得满脸通红,嫌厚的下唇努起来半包着上唇。我坐不住了,我一方面希望她把葛老师找来教训于占东一下,另外我也担心于占东报复她,我想起了上次在大桥上被劫,我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拦住果书晴。可她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不过几秒钟她已出了教室,大步流星地朝办公室走去。这时,罗爱玲也跑了出去,迅速地赶上果书晴拦住了她。我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只看见罗爱玲一脸诚恳地拉住果书晴的手,看那架势是要劝阻果书晴。而果书晴却并没有即刻回来,她嘟起的小嘴不断开合,拧着脖子据理力争。有人对于占东调侃,看看,你可真有魅力,两个女生为你争风吃醋呢!于占东作势扇那人耳刮子,滚一边去,再乱说卸了你!他猫着腰走到门口,探头观察着她们,一语不发。这时铃声响了,是放学时间到了。; Q+ K- u$ ]( e; ~2 x- q! b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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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还没等我问果书晴罗爱玲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就迫不及待告诉了我。她的气儿不顺,亟待有个人来理解她的处境。她说,那个罗爱玲处处维护于占东,我看她准是喜欢上那小子了,真不明白那样的烂人还会有人喜欢,唉!她无可奈何地叹气。我说,不会吧,罗爱玲那样的怎么可能喜欢他呢?她说,我也想不通呀,可是刚才她总帮他说好话,让我放他一马,口气软软的,就差作揖求我了。我哦了一声,稍作分析道,那也代表不了什么,兴许“愣鸟”照顾他是一个村儿的呢!我用了罗爱玲的外号,借此表明我对她也没有好感,但这并没有引起果书晴的注意。她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没那么简单,咱们俩还是一个村儿的呢,我遇事儿时你怎么不替我说话,不给我点儿参考意见呢?% j; H3 }5 H4 x  O7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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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出来,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我说,怎么没帮呀,是你不给我机会,说风就是雨,我想帮都来不及,况且你也没有跟我商量过。我本来想说上次被于占东劫道时我还帮她推车呢,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何必旧事重提惹她不高兴呢。她大概觉得我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不再争辩,转而找起了自己的毛病。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就这个脾气,点火就着,爱情用事,从来不想后果。我说,既然你知道还不改改,现在当了班长可不一样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说今天这事儿吧,你吓唬吓唬于占东可以,但是你不能真的去告诉葛老师,那样你算是和于占东成对头了,以后他准得天天找咱们的碴儿。果书晴的嘴巴一撇,白了我一眼说,敢情你是怕他呀,告诉你我可不怕他,你等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非要试试,我就不信邪还能胜正?她又发火了,我真恨自己多嘴,要是不说的话就没事了,真是造孽呀!我不再说话,但为时已晚,看她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模样我就知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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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葛老师在一节自习课把于占东叫到了办公室。他迈出门槛时,满含深意地看了果书晴一眼。我在她前面,而且正在看着他,所以这一眼就和看我差不多,但我知道他看的是果书晴。我想果书晴肯定向葛老师反映了情况,于是我歪过身子跟她求证。她冷着脸说,上课呢,别回头,有事儿下课再说。我只好坐正身体,心不在焉地看起了练习题。过了一会儿,于占东回来了。他走到果书晴身旁,小声说,谢谢你,你真是好样儿的!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旋即,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葛老师叫你呢!我疑惑地看着他,叫我,叫我干啥?他诡秘地一笑,当然是好事了,你这种好学生不像我,去办公室就是挨批。果书晴也有点儿发懵,不解地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们都猜不出葛老师叫我去干啥,而且,这跟于占东又有什么关系呢?别想了,走吧!于占东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只好木偶似的跟在他后面往办公室走去。" {0 b7 H# ~# E/ f3 T9 U- t! x) A

* t. V( N6 i" J4 x0 [5 b葛老师的办公桌在最里面,从门口看过去有点儿发暗。于占东走在前面,他喊了一声报告,葛老师点过头,我们就进去了。娄晓非过来!葛老师叫我。我向前走了几步,和于占东对齐,看着朝思暮想的葛老师。他说,老师想让你跟于占东一桌,帮助他把学习搞上来,你愿意吗?我惊愕地看着他,脑筋一时还没转过弯来。葛老师有点儿失望,他继续说,我就猜到你会这个表情,其实呢,大家都是同学,生活在一个集体,就应该互相帮助。我听体育老师说你不爱动,这方面你得向于占东学习,虽然他调皮捣蛋,文化课不怎么样,但体育成绩很好。以后中考,体育也要考核,满分四十五呢,现在打好基础是为了将来做准备。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要你帮助他,主要是学习,至于纪律方面就交给果书晴了,我想让他在你们的包围中改头换面。刚才,他已经跟我表明了决心,你要是不愿意跟他同桌就把顾虑说出来,我给你解决。葛老师盯着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双有神的眼睛温柔而又诚恳,看得我心都醉了,叫我怎么忍心拒绝他呢?别说是跟于占东这个混混一桌,就是让我舍弃生命我想我也愿意。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没意见。葛老师问,真的?我点点头。他看着于占东说,听到了吧,现在已经有人愿意帮助你了,关键看你自己能不能改了。我瞟了于占东一眼,心想狗改不了吃屎。他直视葛老师,不时点头,俨然知错就改的乖孩子,感受不到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我猜不透他是藏得深呢还是真的要浪子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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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于占东看着我在他的家庭作业本上写出了那么多工整甚至略带娟秀的字迹时赶紧叫我住手。他一连喊了三个停,我才松开圆珠笔,任它滚下作业本在课桌的疤痕处歇息。我端着架子,没拿正眼看他。他看着上面的字说,写得这么好,老师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你得写大点儿破点儿连笔点儿,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写的字,这篇不能用,重写!说完,他的食指和大拇指捻出我写的那页,哧啦一声就给撕了,揉巴揉巴扔进了课桌里。接着他又把作业本丢到了我面前,我看都没看,气鼓鼓地顺手就把它掷了回去。我坚定地说,我不管了,你自己写吧!我感到愤怒而又委屈,半个早自习都给他写作业了,结果他还挑肥拣瘦,一点儿都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他说,你再说一遍!我没看他,但能感觉到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攥紧拳头,坚定地说,不写!说完这句话我习惯性地将身体往前挪动,并且趴在了桌子上,我本来想要躲过他的攻击,但这次让我出乎意料,他竟然拿过作业本和圆珠笔,自己写了起来,根本没有出手。我忐忑不安地拿过语文课本,刚翻到《日出》这页,他就说话了。他告诫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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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Z' K' I+ f7 _0 ?! U2 w3 Q9 a6 G巴金的散文《日出》要求背诵和默写,语文老师说过今天要抽查的。我读着课文,那些汉字像蚂蚁一样从我眼前经过,却没有经过我的脑子,等我从头读到尾也没记住半句话。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前天和于占东的口头约定,那是由于我实在难以忍受他对我的骚扰才勉强答应下来的。大概意思是我只要帮他写家庭作业,他就保证不干扰我。自从和他同桌以后,我的学习和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他最喜欢在我认真听讲的时候跟我说话,或者捅捅我的胳膊,抑或是踢我一脚。上次,他竟然抓了一条草绿色的菜花蛇放在口兜里,上课时偷空摸空拿出来摆弄一番,搞得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就是从那次以后,我跟他提出了“和平共处”的原则,他思考了一会儿把作业本扔给我让我给他写作业,他说这就是交换条件。我明知道他在耍赖,可为了能够过几天安静日子也只得答应下来,权且作为缓兵之计。不过刚写了几次我就不想写了,因为我越写越感到不公平,凭什么给他写呢,难道只是为了不让葛老师操心,可是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吗?以前我也想过要把他的“罪行”一五一十告诉葛老师,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吧,因为我能想到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他挨葛老师一顿训,我挨他几拳,然后一切照旧。那时我就知道了求人不如求己,既然答应了葛老师就代表我能够处理好和于占东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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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有一个源于我内心深处的理由,这是不能道与外人的,就连我自己想起来也感觉可怕和别扭,我几乎不敢正视这种阴暗心理。说实话,于占东的智商绝对不在我之下,他的成绩不好是因为他不想学,如果他像我一样认真学习肯定能够取得好成绩,在未来某个时期超越我也是极其可能的。我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才会有意压制可能引发这种可能成真的诸多因素。我捶着脑袋问自己,我的心胸怎么会如此狭窄呢?我知道我是害怕有人夺去我的地位,害怕做不成葛老师的红人,害怕别人抢走本该属于我的来自于葛老师的赞誉。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虚荣而又卑鄙,可我却对这种虚荣欲罢不能,就像野心勃勃的习武之人为了得到盟主的宝座而不择手段地干掉所有挡路人。葛老师说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才叫春,可如果这一枝独秀的是我,我干嘛还要管它是不是春,真若到了万紫千红的时刻,还会有谁注意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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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上老师果然叫我背课文了,这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不仅仅是数学成绩好,语文也非常不错,老师让我背课文一方面在于检查,另外也是对我的青睐,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我怎能给语文老师丢脸,辜负她对我的信任呢,可是我这次背得一点儿都不熟练,更不流利。刚刚背完第一段,第二段如何开头我就想不起来了。这时,果书晴很小声地提醒了我三个字,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听清。她的声音太小了,当然这不能怪她,语文老师就在黑板上写字,虽然背对着我们,可耳朵还在岗啊!正当我焦急万分时,于占东捅了我一下,我目光一斜就看到了他的语文书在桌子左上角摊开着,这个角度对我来说恰到好处。感谢上帝,那时我的视力还不像现在这般糟糕,需要近视镜的帮忙。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任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的短句,于是接着“背诵”下去了。就这样,每次卡壳,我只要斜一眼就能接通原有的记忆,然后如同山涧小溪一般流畅地淌出来,直到我“背诵”完毕。这次老师虽然没怎么夸我,我却很满足。我感激地看了于占东一眼,他正歪着身子低头偷吃饼干,嘴里塞得很满,腮帮子鼓着,根本没有顾及到我在看他。. O" v( I0 R9 d( q/ I, G

- z3 D: x6 G8 j  r4 L, u# c人一旦敏感,也许就是天生的势利眼。他不过帮了我一个忙,我便在忽然间觉得他没有那么讨厌了。接下来我竟然很自觉地帮他写作业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之间开始有了平和的交流,这可真是了不起地飞跃。我喜欢听他谈论葛老师,当然是那种相对客观的较少掺杂了他的个人情绪在内的讲述。往往是将要放学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六月的夕阳像橙汁一样透过玻璃和窗缝流进教室里,浸泡着一些人的脑袋、上半身或者是伸在桌子底下的两条腿。这种时刻,我们一般昏昏欲睡,唯一保存的精气神儿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放学铃声,或者是与某个人相谈甚欢。此时,我正斜着身子面对于占东,听他讲述葛老师的媳妇和老丈人。除了我,果书晴也算个忠实的听众,我们俩看着于占东,于占东的目光照顾着我们俩。原来葛老师的老丈人就在我们学校,我不止一次看过,还和那个老头说过话。他是我们校园西墙根旁小卖部的主人,长着一副布满皱纹的黝黑脸膛。单从他的相貌揣测葛老师的妻子,我想她应该不会十分漂亮,起码是配不上葛老师的。我猜得没错,于占东说葛老师的媳妇根本算不上好看,也就是平常人儿。一想到葛老师已经结婚,想到他每天晚上搂着一个不漂亮的女人睡觉,我就像被蚊子叮了脚心一样不舒服,想挠挠,却无从下手,只能在心里徒劳地为他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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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q4 u1 B, H6 e6 X随着时间地流逝,果书晴和我渐渐接受了于占东,习惯了他的气味。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每天的最后一节课几乎成为我们三个的固定聊天时间,并且内容愈加丰富起来。有关葛老师的话题几乎被我和果书晴咨询到底儿了,以至于后来一提起葛四儿(我们仨对这个称呼已经得到了共识)每个人都一脸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班长的职权终究敌不过聊天的魅力,只要教室里没有沸腾到把老师引来的程度,果书晴便睁只眼闭只眼。只有情形实在不像话的时候,她才象征性地提醒两句,大家说话都小点声儿呀!虽是祈使句,口气里却含着商量,表明她站在大家这一边,但这是心照不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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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d; P3 h8 q' r三颗脑袋组成稳定性很强的三角形,我们猜谜语出脑筋急转弯讲鬼故事和笑话甚至拿出一段毛线翻花玩。有时遇到好笑的事情,我们会笑得很放肆,也不管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每当这时,三角形的三个点便会前后左右晃动一会儿。有几次,我一转头就会碰触罗爱玲的目光,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巧合,后来次数一多我就想到了,原来她一直在关注着我们。我本能地想到她会不会去跟葛老师打小报告,但稍微深思就觉得自己多疑了。我想起了她曾经劝阻果书晴不要向老师告于占东的状,那时她多么执著啊,所以我断定她不会打小报告。后来我背着于占东跟果书晴说到了这个新发现。她并未感到奇怪,言之凿凿地说,我早就说过罗爱玲喜欢于占东,你还不信,你看咋样,事实就摆在眼前,看你还怎么说?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这一点儿我也感觉到了,但我故意刁难她,我不信,证据不足。她哈哈笑了两声道,不是证据不足,是你太迟钝,那什么还没开呢!我问她,什么那什么,那什么是什么?她诡秘地一笑,不知道吧,自己想去,就不告诉你,难道喜欢谁还非得亲口说出来呀?说完,她便歪过头不再看我。哎,这个自作聪明的傻丫头呀,我想,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说的那什么是什么呢,我当然能够理解罗爱玲的心情。她对于占东的关注和我对葛老师的关注是多么相似啊,她看于占东的眼神是那么熟悉,里面盛满了企盼、哀怨、辛酸、委屈和不舍,看着她的眼睛就好像触摸到了自己的心。2 g; D, I' Q7 I) @5 A" O

2 g0 ]$ y6 B* R& U( p+ B; u在这个问题之后的某天自习课上,果书晴单刀直入地问于占东和罗爱玲是什么关系。出乎我的意料,他一点儿都不惊诧,仿佛早已料到她会问。他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这一小段时间并不尴尬,我和果书晴仿佛都预感到他会“从实招来”。抬头的瞬间,我发现他的目光散了一下,尽管他迅速收了回来,可我还是看出了那道目光的轨迹,它准确无误地射向了罗爱玲。果书晴见他发呆,适时地提醒了一句。她将脑袋凑近一点儿,小声问道,她是不是喜欢你?他有点儿发窘,躲开我们的目光,说,可是我不喜欢她。我从来没见到过于占东这种表情,就像一个喜剧演员突然一本正经地演起了正剧,叫人觉得滑稽。我想果书晴也一定有这种感觉,否则她的酒窝不会呈现出来。她继续问,你为啥不喜欢呀,人家长得多漂亮啊!于占东马上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说——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再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啊,谁呀?我脱口而出。他挥了一下手臂,不耐烦道,不说了不说了,真他妈烦人,换个话题。虽然我和果书晴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于占东的口气和表情很坚决,我们只好作罢。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三个人只好默不做声地摆正身体,各自想起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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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2024-10-10 14:03:09 | 查看全部
蓝泉河自北向南静静地流淌着,它的源头在村北三十里以外的燕山余脉,那里地势较高。每当夏日暴雨过后,湍急的滚滚浊流便会裹挟着树枝布条死老鼠臭鱼等一刻不停地向南流去。源头活水分两股顺地势奔腾而下,一股流经我们村庄以西;另一股流经黄土坎以西;两股水流在临近西黄庄时合二为一。水面在此处(这里的人们习惯称它“三岔口”)变得辽阔浩淼,流速也随之变得缓慢,好像走了很长的路之后感到疲惫了,需要歇歇脚打打尖。我们村正好夹在这两股水流之间的平原上,距离三岔口仅有二三华里而已。我对三岔口异常迷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让我魂不守舍。自从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就被它吸引了,经常瞒着大人独自来到这儿随便看看或者坐在河埝上发会儿呆,这样做能让我感到安慰和踏实,还有一丝猎奇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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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H+ X4 Q# p0 G8 F: }1 y! R" q' D毋庸置疑,夏天的蓝泉河是最美丽的。河埝上浓荫匝地,毒辣的阳光被树叶筛得细碎,不安分地抖动着。沿着河岸向南走,尽头便是三岔口。我没有徒步,而是骑着自行车。宝宝和妈妈都在午睡,等他们睡着以后我便骑着车子出来了。无边无际的安静淹没了整个世界,一切都像在梦中。没用多长时间我就来到了三岔口,支好车子,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几只蚂蚱受到了惊吓,会蹦的伸长了腿,带翅膀的展开了翅膀。穿过面前的这片树林就能到达河滩,从而看到整体的水域,可是当我来到这儿以后,却失去了向前行走的欲望。我心里很乱,这是以往的暑假里不曾有过的。刚刚放假一周,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半年。我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见到葛老师了,我真得非常非常想见他,哪怕只是单纯地看上一眼也好啊!我随手揪了一枚草叶,拿指甲把它切成小段。青草的气息扑鼻,我的指甲被汁液染绿了。我抬起头朝着西黄庄的方向张大了嘴巴,我真想大声喊出“葛锐江”这三个字,可是张了半天嘴也没喊出来。我往后一仰,倒在了草丛里。6 b6 R) F7 D! ^3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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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梦可做,我是被一片水声和人们的嬉闹声弄醒的。声音很清晰,应该就在附近。我揉揉眼眶,站起来拍了拍后背和屁股。瞅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自行车,我顺坡而下,打算到河滩看看再回家。越是接近河滩,那片嬉闹的声音就越清晰,看来有人在河滩洗澡。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我还曾被宝宝带着在蓝泉河里洗过澡呢,不过我的水性不太好,所以父母一直不让我单独下河。与河滩只剩几步之遥时,我看见了洗澡的人,是几个男孩子——这是意料之中的。看到他们我就停住了脚步,既然有人洗澡,那河水就不属于我一个人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于是我转过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我——娄晓黑。这声音很熟悉,我转过头看向水面的时候已经想起来它是于占东的。没错,那颗露出水面的湿漉漉的脑袋正是于占东的,他正在朝着我笑。见我转过身,他又叫着,过来呀,过来呀!我笑着走了过去,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亲切。于占东正在踩水,两个肩头像被上了弹簧一样上下摇晃着,他这是在蹬脚底的水,以借助浮力不让自己沉下去。他问我,你也洗澡来了呀?我忙说,不是,就来看看。他说,来看啥,没有女的在这儿洗澡。我没答言,他就爱凑笑话。他说,你别光站着呀,下来玩玩,大热天的。我说,不用了,我不会水。他说,那你站到水边来,看看我们怎么游,很容易的,一学就会。我往水边走了几步,他朝岸边游过来。到了齐腰深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他问我有没有写完作业,我说还没,他说等我写完了给他看看,我说行。我刚说完,他就撩起一捧水泼向了我,我根本来不及躲闪,结果背心湿了大半。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抓了一把稀泥击中了我的前胸,气得我直跺脚。他挑衅道,下来呀,下来跟我算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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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o! |1 M- [% {* ~3 Y8 }看着他嘻皮笑脸的样子,我脱掉背心和外面的短裤,只着一件三角内裤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水。水不凉,让它们裹着身体却很凉爽,每个毛孔好像都在张大嘴巴呼吸。走到水深及胸处我便不再往前走了,望不到边的水面让我眼晕。我只会狗刨,而且因为有过多次被水呛过的经历,并不敢往深处走。看得出来,于占东深谙水性,游得又快又好,时不时还潜到水底摸只大田螺上来炫耀。他游到我身边说,我教你凫水吧!阳光太强,除非手打眼罩,否则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我嗯了一声。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了深一点的地方,水面刚好没过我的肩头,但于占东的肩头还露在水面之外,原来他比我高出了这么多。他给我示范了一下,又说了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他扶住我的肚子,让我浮起来。我的脚趾刚离开地面,脸就朝着水面压了下去。我有点儿慌乱,幸好他的手用劲儿托了一下我的身体,我才得以浮出水面。他让我赶紧划水,我回想着他的动作挥动起双臂,两条腿也前后蹬扯。我的身体在一点点变轻,并且生出了一股朝着前方行进的动力。也许于占东也感觉到了,于是他试探着放开了手。他的手刚一收回,我就乱了阵脚,身体像块大石头往下沉去,河水随之罐进我的嘴巴和鼻孔。我挣扎着,两只手胡乱拨弄,惊慌中抱住了于占东,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的脸擦过他不算太结实的胸脯,心头一颤,脸上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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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占东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重新教起了我。重复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半点儿起色,我也开始灰心了。他也气呼呼地骂了一句,你真笨啊,想不到葛四儿说得还挺对,你果然没有运动天赋。我有些不服,也感到羞愧,于是缄口不言。累了以后,我们便仰躺在水面上休息,这个比较简单,只要时不时拨动一下水就不会下沉。他问我一会儿去干什么,我说回家。他说,要不你跟我去我们庄吧,我领你去看看葛四儿他们家。如果他不说后半句,我会一口回绝他,可一提到葛老师我就有了兴致,连父母的担心也抛到了脑后。我犹豫一会儿才答应他,我不想让他或者任何人看出我对葛老师的着迷,所以我不能表现得心急火燎,即便心里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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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占东就在我的旁边,胳膊、胸部和小腹上是隐约可见的腱子肉,笔直的两条长腿紧绷绷的。他比我成熟,在他身旁让我感到汗颜。因为我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一块儿八块肌,两条腿细得如同麻秆。他没穿内裤,我的目光按捺不住,朝着他的私处瞄准。河水那么清澈,我看到了他的那个东西,令我吃惊的是它的周围竟然是毛茸茸的,像胡子却没有胡子那么黑。我知道这个,因为父亲带我洗澡时,我看到他那里也长满了黑毛,像个乱糟糟的鸟窝,很难看。这时我突然想到了葛老师,我想他那里是和宝宝一样还是和于占东一样呢?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很下流,可还是忍不住盯着于占东的身体,想起了刚才与他的肌肤相亲。正当我出神时,于占东叫了我一声,看啥呢?我连忙移开目光,掩饰着窘迫。他趁我不注意,猛地抓了一把我的下身,色迷迷地说,硬了吧?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向着岸上游去。我做着马后炮式的躲避动作,慢腾腾地游向岸边。等我到了岸上,于占东正在套背心。他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对我说,走吧,去我们村溜达溜达。我抹不开面子似的点了点头,并没看他。- U8 m( @( E; P! W4 e

, v7 ^7 x+ o5 X4 v+ M* S* q我跟在于占东后面朝西黄庄行去。他的那几个伙伴还不想回去,所以只有我们俩同行。太阳好像一直没动地方,依然光芒万丈地照耀着大地,幸好我们刚刚洗完澡并且行进在林荫路上,否则一定会被烤焦。他回过头来叫我跟上他,我便听话地赶上,与其并列而行。他说,我们比赛撒把,看谁坚持的时间长。说完,他调整一下状态,两只手全都离开了车把。我一个人骑车时也经常双手离把,因此胸有成竹。起码不会丢脸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放开了车把。大路平坦光洁,又是大伏天,于是很少有行路人,因此我们俩基本可以畅通无阻地行驶。根据经验,若是脱把行车,车速越快则越容易掌握方向。看得出来,我们俩都深谙此道,速度不相上下,自行车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不偏不倚地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行驶。于占东很兴奋,他唱起了歌: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少年的情怀是最真心,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要好好地去珍惜……很是奇怪,我竟然觉得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刺耳了,而且一旦细细听来竟然很有味道,带着些微沙哑和稚气。他唱得很起劲儿,唱完一首又唱另一首: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楼……于占东昂着头,深深沉醉在了自己的歌声之中。我不时歪过头看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个家伙其实挺耐看的。怎么以前没发现呢,可能是我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葛老师身上,加之我对他的“劣根性”先入为主,于是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的相貌。* M: T( B6 a2 F4 k3 _- z+ |' r*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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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在他的歌声中驶进了西黄庄,这时我已看见了那条横亘东西的柏油马路。进了村,我们便不再比赛,都抓住了车把。村子在午睡中逐渐苏醒,有人赶着羊群或者牵着牛朝河埝走去,不时听到鸡鸣狗叫和大人训斥小孩的声音。西黄庄的房子和我们村差不多,大部分都是红墙青瓦的大房,也有一些老房,那里住的多半是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头和老太太。与我们村不同的地方就是每家门前都堆着一两垛甚至两三垛芦苇。我问于占东这是干啥,他说,这你还不知道啊,我们庄在咱们西九村可是出了名儿的忙和累,就因为没黑夜没白日地打苇帘,再加上别的活计,忙的时候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我笑着质疑,太夸张了吧?他笑道,不夸张,那些大姑娘不愿意嫁到我们庄,就是怕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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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P; n  l* x他在一家门口停住了,说,这就是葛四儿家。银白色的镀锌大门半敞着,门口两旁堆满了芦苇。我朝里面望了望:一棵李子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果实,树下有一台手工打帘机,边上是一堆铰掉穗子的苇杆。于占东说这些苇帘每隔两三个月就有远道而来的小贩负责收购,一年下来多的能卖上一万多块,少的也可以卖个七八千。他正说着,一个大肚子女人手拿一角烙饼出来了,她腆着肚子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把烙饼朝墙角扔了过去。她见我们站在门口,便用探询和怀疑的目光多看了我们两眼。她没冲我们说话,而是朝着墙角嚷道,狗东西,有生人也不知道叫,不给你吃的,饿死你!女人刚说完,于占东大声道,你骂葛四儿呢吧?说完,他拽了我一下,我便跟着他骑上车子跑了。我回头时,见那女人站在门口扬着脖子骂道,婊子操的,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6 V9 b% ~5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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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跟着他没头没脑地骑了一阵,经过柏油马路时,他到商店买了点东西,然后我们顺着河埝往南骑了一里多地才停下来。我问他,那女的是葛老师的媳妇?于占东点头道,怎么样,不是玩意吧?我说,葛老师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人呢,一点都配不上他。他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听说他们还是自己搞上的呢!我难以置信地“噢”了一声。他提着塑料袋说,咱们到那铁轨上坐坐。这时我才注意到眼前有一条铁路横跨河面,两条泛着锈红色的铁轨向着东西两个方向无限延伸,引人遐思。我们坐在铁轨上,屁股有些烫,但坚持一会儿就很舒服了。我问他,这儿不过火车?他说,一个月不见得过两趟,都是拉煤的。摊开塑料袋,他递给我一只火腿和一罐啤酒。我接过火腿,但没接啤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就喝一罐,醉不了。我没说话,迟疑一下接了过来。撕开香肠,打开易拉罐,他又弄开午餐肉,用餐盒上的铁片将午餐肉切成若干块,叫我下手。吃了几口肉,我在他的鼓动下喝了平生第一口啤酒,味道怪怪的,好像泔水。我不明白为啥这么难喝的东西却被他咕咚咕咚喝糖水一样灌下了肚。他让我快喝,他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了一颗。看他抽烟,我有点儿后悔跟他来了。他问我,抽烟不?我连忙摆手说不。他嗤笑一声,看把你吓得,其实抽烟挺好的,能忘掉很多烦恼。我说,你又不是大人,能有多少烦恼?他说,我的烦恼比他们的更难解决。他抽出一颗烟递给我说,你也试试吧,要是真不想抽就掐掉。他拿烟的姿势让人着迷,许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个细节,脑袋里就会冒出酷和性感这些词语。我没有找到拒绝他的理由,含住了那颗烟。他给我点了火,我在他的指示下猛吸一口,结果呛得我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他笑着说,慢慢来,别着急。我把烟放在一边,问他,你有啥烦恼?他说,你愿不愿意帮我解决这个烦恼。我看着烟雾缭绕中的他说,愿意。他笑了,半晌才道,开学了再说吧!说完,他站起身,将啤酒罐使劲儿投向了河面。他发着狠说,迟早我都要离开这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许他不喜欢这里,可是我喜欢。尽管这里也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可毕竟有妈妈和宝宝,还有果书晴,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葛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3 @$ j: r# {0 N9 [4 s2 X; V3 F

" X* U  J( J' ~2 V  W1 f回去的路上竟然碰见了罗爱玲。她正在和一个女孩在河埝上散步,是她先喊了我一声。我停下来跟她说话,她的目光却不时瞟向于占东。于占东跟没看见她一样,停靠的地方离我们有一定距离,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认为于占东和我们俩没有任何关系。他躲着罗爱玲,可罗爱玲并不放过他。她走到于占东跟前,你干啥去了?于占东冷冷地回答,告诉你干嘛?她生气地说,你干嘛整天躲着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她有些歇斯底里的倾向。于占东依然趾高气扬,不屑道,是不是非要我说出来,你才死心?她气急败坏道,有本事你就说吧!他扯扯衣角,有点不自然,好像在掩饰内心的紧张。他还跨在车上,一只脚点着地。他将身体靠向罗爱玲说,我讨厌你,以后别再跟着我了!他说得咬牙切齿,一脸鄙视。说完,他便骑上了车子。罗爱玲疾步前行,一把抓住了自行车的后架。于占东叫她放手,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恐吓的味道。罗爱玲像个撒娇耍赖的小屁孩儿嚷嚷着,我就不放,我就不放!于占东骑得非常快,企图甩开罗爱玲。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半句话都插不上。终于,罗爱玲跟不上了,不得不放开手,喘着气坐在了地上。我想安慰她几句,可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看了她两眼。岂料她大声喝道,看啥?滚,你们都是坏蛋,没一个好东西!我知趣地躲开了她。/ d5 L' N1 y" \! \! g# {

. ]6 j2 s% D( x在六年级即将开始前的那个暑假里,我竟然跟于占东鬼混到了一处。每天下午,我们俩会准时到三岔口会面,有时趴在草地上写作业,有时骑着车子到处跑,有时抽烟喝酒,有时对准同一棵树小便,看谁尿得高。更多的时候我们在聊天,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谈论梦想和现实。鬼混这个词是果书晴说的,虽然大部分情境下这都是一个贬义词,可我听起来却非常受用,它让我觉得自己和于占东是亲密无间的。其实不用她说,连我偶尔想起那些悠长的夏日午后,都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在体内升腾盘旋,久久不散,我仿佛嗅到了阳光、青草以及汗水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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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谈话中不免涉及到葛老师以及罗爱玲果书晴等人,还有与他们相关的人和事儿。有一次——那是我们非常要好之后了,我问他以前为啥总是说葛老师的坏话,在同学面前丑化他。我觉得他应该告诉我,因为他正在拿一根毛毛草搔我的耳眼,我觉得这个动作并不是随便两个人就能做的,况且我还没跟任何人如此亲密过。他有点儿为难,看样子不想说。我也就没再追问,心想不说就不说吧!过了一会儿,他却滔滔不绝讲了起来。原来他家和葛老师家早已结下了恩怨,起因则是于占东父亲的意外死亡。那会儿——应该是13年前的夏天,于占东只有两岁。当然他不记得那会儿发生了什么,他是听他的几个哥哥说的。他的六个哥哥几乎都跟他说过,而且不止一遍,每一次诉说都充满告诫性质,似乎要他永远铭记在心。4 Y& i6 s3 T& U) C

! f$ J3 [1 V0 H/ N. l. O* ?那时,他父亲和葛老师的父亲在一起做生意,他们合买了一辆双排座卡车收购附近村镇的废铁,然后交到唐山郊区的钢厂。当时做这种生意的还很少,不像现在村村都有一个甚至两三个废品收购站,所以赚起钱来相对容易,两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为汽车没上牌照,他们都选择夜晚去交货,往往是天一擦黑上路,凌晨揣着钱归来。卡车由于占东的父亲驾驶,葛老师的父亲在开车方面是个二把刀,也就是到了村里,他才过过瘾。但那天不知为啥,可能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他非要跟于占东的父亲抢方向盘。于占东的父亲拗不过他,心一软便让给了他,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关。于占东的父亲没想到正是自己的心软酿成了大祸,汽车在某个路口和一辆满载石子的解放卡车吻到了一块儿。于占东的父亲在关键时刻转了一下方向盘,葛老师的父亲受了点伤,但于占东的父亲当场便死了。事后,葛老师的父亲便一直活在自责当中,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伙伴,如果不是他非要开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觉得自己才最该死,可于占东的父亲在关键时刻却救了他一把,这让他生不如死。尽管他百般自责,可于家人并不原谅他,他们恨死他了。不管如何,他是出气儿的,可于占东的父亲却成了一把灰。所以,以于占东母亲为首的一家人发誓再也不理葛家的任何人,除非葛老师的父亲自杀。的确,他自杀过,但由于及时发现被抢救过来了。于是,他依然活了下来,仇恨也因此继续存在,并且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葛锐江和于占东的五哥岁数相当,年轻气盛的他见父亲为此受到的折磨简直比死还难受便深感不平。他和于家的老五老六都动过手,当时于占东还是个小不点儿,但已经懂得造势。每当哥哥们和葛锐江打架,他都站在一旁跳着脚叫骂数落葛锐江及其父亲,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都是他从哥哥们或者母亲嘴里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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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葛锐江考入了县城的师范学校,于占东再见到他的机会少了很多。再后来,葛锐江成了葛老师,完全是个成人,于占东对他生出了些许敬畏。尤其是上了五年级以后,见了葛锐江更觉得害怕,想起小时候骂他的情景,就觉得不安。我问他,你恨过葛老师吗?他的语气很沉重,没有,我现在觉得我从来都没恨过他,倒是觉得对不起他。我说,其实葛老师挺好的。他说,是啊,他不错,他总觉得自己亏欠我什么似的,好几次我犯了错,他都饶了我,还让我跟你坐到一起,他在真心实意地帮我。我说,那你以后就该对他好点儿,别惹他生气了,其实他也不挺不容易的,那么多人要他管,而且,他比其他老师负责得多。于占东“咦”了一声说,你干嘛老为他说好话,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还是你们串通一气要改造我呀?我怕引起他的怀疑和猜测,泄露内心的秘密,于是佯装生气对他说,你要再这么说,我以后就不理你了,也不会帮你的忙了。他踢了我一脚说,我就随便说说嘛,别生气!我回踢了一脚,你再踢,我就真不帮忙了。我说的帮忙是指带他到果书晴家看看。他翻身压到了我身上,两只手抵住我的脖子,作势掐我。他说,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让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头。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他的重量和呼吸在渐渐逼向我。我有点儿燥热,赶紧将他推向一边,然后我们就像两只逗着玩的小狗一样在草地上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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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6 t, G5 ~' e, {2 `闹累了,我们摊开身体,看枝叶间的阳光斑驳地洒在彼此的身上。风声若有若无,幽幽的虫叫听来也是那么遥远而神秘。他忽然问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了想说,我爸让我考大学,然后就不知道了。他说,我不想在这儿呆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的心好像被铁钩扯了一下,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但并没有真地流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儿呆着没意思,我妈动不动就跟我说起葛锐江,好像他真是我们的仇人一样,而她非要我替我爸报仇,你说烦不烦,我连我爸啥样都记不得了,真他妈没意思。我这时突然想起了父母吵嘴的那个夜晚,于是恶狠狠地说,他们大人都自私。他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你说得真对,要不咱们俩一块走吧,离开这儿,到大城市去,那里谁也不认识咱们。我不无担忧地说,那怎么生活呀?他说,我们可以带很多钱啊,以后再长大点就可以干活赚钱了。我疑惑地点点头,我想他的办法也许可行,但是我根本不想离开这里。他没注意到我的表情,独自憧憬着,不过还要再等等,我打算再找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还想找谁,我也不关心,因为我不会跟他走的,除非那个人是葛老师,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Q8 G$ y( A% S! W; J

/ f& K* |  U( h; O" V带着于占东到果书晴家那天极其闷热,太阳被乌云盖住了脸。我们俩站在她家门口往里张望,本来我叫他跟我一起进去,可他的脸微微泛红,害羞似的说不去。这可是第一次看见他有这种表情,我想以后得跟果书晴讲讲,她一定会笑话他。看不见人,于是我喊了一声果书晴。没人答应,我又喊了一声。这时,果书晴出现在了堂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两条胳膊露在外面,白嫩得好像豆腐,她一下子把昏暗的堂屋照亮了。她走到我们身旁,看着于占东说,真是贵客,快进来凉快凉快吧,这天儿什么都不干也要出汗,你们俩还瞎跑。于占东说,我们不进去了。果书晴说,那你来干啥,进去坐会儿吧,还怕我报复你呀?他说,没有的事儿,我来这儿看看你就够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我想果书晴也听见了。她有点儿尴尬,不过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你到底进不进来呀?她转移了话题。他摇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果书晴看,仿佛要看进她的肌肤里。果书晴被他看得不自在了,转过身说,你们等会儿,我去换件衣服。她又进去了。我问于占东,你喜欢她?他红着脸点了头。我心一沉,非常不是滋味。一会儿功夫,果书晴出来了。她换了一件粉红色连衣裙,下面很长,差点儿就要盖住脚面了。她手里拿了两块西瓜,分给我们一人一块,说,吃吧,特别凉,在井水里泡了很长时间呢!说完,我们三个朝着河埝走去。9 w4 e! O! `3 c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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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们说了些什么都没记住,其实说的也不多,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走。一步跟着一步,脚印偶尔重叠,连于占东的话也少得出奇。时而一阵浩荡的风吹起了果书晴的裙子,露出她的小腿,圆润如珠。我们每个人各怀心事,使得氛围始终不冷不热,任何话题都难以热烈和持久。我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还是我和于占东两个人,那一定惬意无比,说说笑笑多好啊!果书晴像个外来者入侵了我和于占东共有的空间,破坏了此间的和谐与温情,使其变得干干巴巴慢慢吞吞,仿佛被时间抛弃的累赘。我这样想着,心里对她竟然起了恨意,像薄冰似的,虽然能够看得见,但一触即化,总归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占东找过一次果书晴就不再找她了,我和他之间恢复了原本的生活秩序,可总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没容我细究,暑假便结束了,很突然,有如横祸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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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2024-10-10 14:06:15 | 查看全部
再次开学,我们升入了六年级。老师们没有换,换的是教室,六(二)班的教室正好挨着校长办公室。不知是否因此,葛老师在纪律方面抓得特别严,尤其是自习课,几乎成了他的重头戏。每天都要悄无声息地走近窗户,逮住几个违反纪律的人实行惩罚,以儆效尤。为此,他还专门制定了一项制度,那就是罚款和罚站,这两项为被惩罚者自由选择。于占东被罚了五块钱之后就很少在自习课上与我说话了,就算要说也会东张西望一下,确定没有“敌情”才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将“违纪行为”进行,否则一定要等到下课。那时候,几乎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果书晴积极以身作则,自习课上不仅一句话不说,也不让我们说,管理我们的时候也尽量不开口,往往一个眼神或者捅我们后背一把就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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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V* ^% A, ^我的成绩一如既往地拔尖儿,但在课上回答问题已经不再那么踊跃了,而且我也不再将课余时间全部消耗在学习上了。别人也许没有发现我的变化,但我心里清楚。生活不只是上课写作业考试这些,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在吸引着我,比如放学后沿着蓝泉河飙车,比如课间休息时到小卖部和葛老师的“泰山”磨嘴皮,弄点好东西打牙祭。对于葛老师在纪律方面的严加管理,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有时我也说话但从未被老师抓住过,我想我是幸运的,或者说是葛老师在眷顾我。可是我没有意识到幸运和葛老师不会每次都眷顾我,九月下午的一节自习课上我被葛老师抓住了。说实话,我已经忘记那次具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就是很倒霉。就好比一节课内我只有五秒钟违纪,而这五秒钟恰好在葛老师的关注中,他就在我违纪时站在窗外注视着我所在的位置,或者说本来在注意别人,结果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声音是从后门传进来的,他叫了我一声,我站了起来。然后他走到我跟前,问我刚才在干什么,我知道坏事了,支吾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他一脸严肃,叫我拿着书本搬着凳子跟他走。我踯躅一会儿,以为他会改变决定,但瞬间便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他怎么可能改口呢?我搬着凳子跟他走到了东墙旁的车棚里,各式各样的自行车一字排开。想到将要和它们做伴儿,我非常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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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Z4 e8 R! P2 A6 P' k* }葛老师说,我注意你不是一两天了,自从开学后我发现你就变了,这也怪我疏忽,光想着让你提高于占东,没成想近墨者黑,其实你心里清楚你都哪儿变了,今天我就是让你静思己过,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做。7 L6 z1 s) A/ C6 \( K7 J

& D& I) u1 o. s+ t" _& Z* N1 P夕阳在他的睫毛上闪光,他脸上的疲倦在余晖的照耀中更加慑人心魄。我想顺从他的意思,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我觉得很难堪。我装成心不在焉的口吻跟他谈条件,我交钱还不行吗,我不想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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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然没有想到我已如此病入膏肓,但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我还不至于不可救糖。他脸上的某块八块肌抖动了一下,几近愤怒地说,不行,你很有钱是吗?你是不是以为你爹妈挣钱很容易?告诉你,今天就是你给我十块钱我也不放你走,你以为老师罚钱是目的吗,你去问问于占东他们,我有没有把钱还给他们?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蹲在这儿想,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去办公室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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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O5 d2 b9 D6 [说完,他转身走了。他的背影依然挺拔,但在余晖的沐浴中显得单薄和落寞。我想也许我真的伤了他的心。我有些后悔了,因为我不想让他伤心,可后悔的时候我也感到了一丝类似于幸福的东西,如果他真的为我的堕落在伤心,我想我有理由继续堕落下去,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花更多的精力在我身上。所以我并没有听他的话蹲在那儿,而是坐在了凳子上,和在教室里一样,只是少了桌子。一直到放学,我也没有去找他,我是不会去找他的,因为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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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一响,我搬起凳子朝教室跑去,我不想让取车的同学看到我被罚站,尽管他们也许从窗户早就看见了,但只要不是当面,我就不会感到难堪,就不在我的爱情范围之内。我一回到座位,正在收拾东西的于占东亲密地搂了一下我的肩膀,那是问候和抚慰的意思,叫我有点儿感动。他问我,没事吧?我摇摇头,努力抻出一副笑容,装作轻松地说,没事儿!我觉得他被我蒙骗了,他笑逐颜开地说,没事就好,为它难受不值当。然后他又说,等会儿跟我一块走吧,我有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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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于占东只能同路到蓝泉河大桥,然后就要分道扬镳。我叫果书晴她们三个女生先走了,然后跟着于占东绕道而行,为的是说话方便。这条路很少有学生走,因为它隐藏在庄稼地里。小路很窄,玉米叶子和高粱叶子像梳子齿一样擦过我们的身体,发出刷拉拉的响声。于占东随手揪了一把叶子,扬到我身上。我也抓了一把,不过还没扬,他就说话了。也许每个人都有与之配套的最佳表情,我觉得于占东一旦认真起来就不像他。他说,我有件东西需要你转交给果书晴。我说,好啊,给我吧!他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心形的纸,喏,就这个,要亲手交给她,别让别人发现。我接过那张粉红色的信纸时,不,应该是一颗“心”,便闻到了古朴的香味,好像家里开的那种草茉莉花散发出来的。我领会他的意思,笑着问他,你为啥不自己给她,离得那么近。他说,我不敢,我害怕她当面拒绝我。我阴阳怪气地“噢”了一声道,拒绝你什么,里面都写啥了?他正色道,你不许偷看!说完又觉得欠妥,便补充道,想看你就看吧,只要还能叠成原样就行。我下保证似的说,我肯定不看。说完,我将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 T" z6 ~8 g( F  j* M8 E

% O/ G% Z  F& t; D2 B他另起话题,你知道为啥葛老师最近抓得这么严,一点情面都不讲吗?我摇摇头。他继续说,这你还看不出来,他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呗!我说,那去年他怎么不表现呢?他说,这你肯定不知道,我听说我们村的小学要换校长呢,很有可能从咱们学校选,葛老师肯定是想回去。我模棱两可地说,不可能吧!我不相信葛老师是个爱当官的人。于占东说,咋不可能呢,你想想,西黄庄就他一个师范毕业的,剩下的差不多都是民办,再说了,在这里还得由别人管,回去以后就只管别人了,工资还高点儿,那多优哉游哉呀!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这事儿已经有了眉目。我觉得于占东在诋毁葛老师,但他似乎没理由这么做,可他又不可能是出于安慰我才编出这样的谎言。如果真是为了安慰我,那根本原因也是为了让我当他的邮差。他的心里只有果书晴,我算看透了。我的情绪有些低落,为了表示我的不快,他跟我说再见时,我爱搭不理地摆出了一副臭脸子,不知他有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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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上果书晴的时候已经快到庄头了。我喊住她时,另外两个女生并没有停下来,她们不想因为我们耽误回家。路边的芦苇叶子开始变黄了,看到它们时我突然想起了葛老师家的芦苇垛。果书晴不满地对我说,有事快说,有那啥快放。我掏出兜里的那颗“心”递给了她,她没接,问我,这是啥?我说,于占东让我给你的,人家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她的脸红了,但还矜持着说,我不要,你还给他吧,让他有话跟我当面说。我把信纸硬塞到她手里,说,那可不行,答应人家的事儿就得办到,至于你怎么处置是你的问题,我可不管!她慢吞吞地收下了那颗“心”,好像很不情愿似的。她口气软软地说着硬话,你没偷看吧?我说,给我看我都不看。她朝我撇了一下嘴,骑上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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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说“给我看我都不看”是因为我看过了,只有看过了才会这样说。真是看不出来,于占东这小子讨好起女孩来会如此精细,居然为果书晴花费了这么多功夫。那香味并不是因为洒了香水,也不是信纸或者圆珠笔本身自带的,而是因为里面包着五朵脱了水的草茉莉花,分别是嫩黄色、紫色、白色、粉色和红色。不过他写的东西实在不怎么样,唯一可取的地方在于爱情真挚,当然这也是最重要的了,所以我看着都有些感动了。另外,其中很多句子都非常肉麻,并且陈旧老套,特别是赞美果书晴的那些比喻,几乎全是败笔。比如他说她的眼睛像两颗紫葡萄;说她的手臂像白菜帮子那样白嫩;说她的脸蛋像鸭蛋,红的时候像苹果……在诸多排比句式的比喻以后,他跟她表明了心迹:果书晴,我喜欢你,我爱你,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为你睡不着觉,我愿意为你去干任何事,只要你能明白我的心!最后这段话让我脸红心跳,同时也有点儿羡慕和嫉妒果书晴——被人爱的感觉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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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发现于占东和果书晴有什么特殊的交往,既无书信往来也没眉目传情,更没有“人约黄昏后”。也许这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这段时间我没空关注他们,因为我要同时应付葛老师和宝宝妈妈。葛老师这边还好说,我对上次违纪做了比较深刻的检讨以后,又信誓旦旦地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找回原来的自我。如此这般,葛老师便不再追究,他只看到了现象,根本没有究其本质,这让我感到一丝遗憾和不甘。然而,父母这里就比较难办了,光做表面文章是过不了关的,因为他们知道我抽烟了。他们并没有看见我抽烟,而是有人告诉我爸说我在抽烟,我不知道是谁告诉的,要是让我知道,我肯定让那个告密者好看。1 ]! k$ t- W2 g( i% p, G- W) h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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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刚到家,父亲就扯开我的书包往炕上倒,书本文具盒贴人跳绳等东西稀里哗啦一股脑摊在了炕上。父亲扒拉来扒拉去,还是没找到他要的东西,这时我已预感到他在找什么东西了。我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让他打开书包边上的小口袋,因为香烟和打火机就装在那里。盒里还剩下六颗“迎宾”牌的过滤嘴香烟,那是于占东给我的,一次性打火机是我花一块钱买的。妈妈也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但她的脸色如临大敌,不安的眼神时而向我投来。当父亲的手拉开了那个小兜,我赶紧闭上了嘴巴,我害怕自己的心肝会从嗓子眼钻出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发动机一样抖动着,但当父亲拿出了烟盒和打火机后,我却迅速平静下来了。我想到了一句话:大不了挨顿打,再大不了不上学。这句话是于占东说的,每当他闯了祸,他妈便狠狠地打他。起初他还叫喊,但年龄越大主意越大,任她打到手软也绝不吭一声,更不可能向他妈服软。他说每次他妈打到伤心时就会痛陈他宝宝的死,说他对不起他死去的宝宝。他说他对这个已经完全麻木了,他父亲和这件事仿佛成为了符号,成为了他母亲教育他的一成不变的情感道具。3 c% c: b* M8 J3 t$ K6 a

; S; v! h% @# {4 F( R$ |$ t9 g天已经黑了,寒气渐重,我身上一片冰凉。我瑟缩着蹲下来,尽量让屁股一点点儿地挨向小腿肚,可仍然免不了疼痛。书本跌了“狗啃泥”,全都伸胳膊撂腿的横尸于此。我一本本拾掇着它们,擦掉它们身上的泥土,抹平弄皱的纸页。这时,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爱它们,我对它们充满了爱情,那不是农民对锄头屠夫对刀子的爱情,也不是我对葛老师于占东对果书晴那样的。这种爱情是纯粹的毫无杂念的心与神的碰撞和交流。我真想把这种感觉说给我的宝宝妈妈,可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懂,他们觉得我抽烟喝酒了就不再是好孩子了,成绩就铁定会一落千丈,这是他们的经验。他们不容许我离经叛道,他们不承认我有这个资本,根本想不到一个抽烟喝酒的人能拥有名列前茅的成绩,这也是他们心里可怕的经验之谈。想到这儿,我流泪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击中了我。$ ^+ H& ?- k4 O7 V$ ~7 w7 g

( |7 i- w, L) c$ T1 U( D母亲打开后门时,夜露已经打湿了我的衣裳。她是拿着我的空书包出来的,然后跟我一起装书本。装完以后,她抹着我脸上的泪痕,顺势将我搂进了怀里。她说,你还是改了吧,抽烟喝酒对身体不好,还影响学习,你要是真想抽就等长大赚了钱再抽,那时候他就管不着你了。她身上有着暖暖的布料的气息,这种味道我以前是多么喜欢呀,包括这样的拥抱我也是那么地着迷。可今天我却有些排斥,那不是来自身体的抗拒,而是主观意识的拒绝。于是我挣脱了她的拥抱,近距离地看着她脸上的不解。我没给她想要的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抬起手想抚摸我的脑袋,可我生硬地歪到了一边,这个动作太明显了,弄得她一脸惊诧。她说,咋了,妈还是站在你这边的,别生气,先回去睡觉,明天该上学上学,别管他说啥!她在跟我解释,她以为我误会了她,在生她的气,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让父亲看见我和母亲如此亲近,我不想让他看不起,不想让他觉得我在依赖别人,我要让他看到一个坚决和强硬的我。现在想来,那时我想成为的不过是自己臆想中的男子汉而已,而具体是什么样子想必我也很难说清楚,那时我还不明白人长成什么样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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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2024-10-10 14:13:43 | 查看全部
于占东离家出走的那天是秋分,于是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个昼夜等长的日子。猩红的夕阳像个毛茸茸的怪兽卧在河埝上,那一刻我正在衰草离离的三岔口一遍又一遍地想念于占东。此时的河水半是瑟瑟半是红,水面异常平静,简直让人怀疑它的存在。四周极其安静,除了那些命不久矣的秋虫在期期艾艾地浅唱低吟外,一切都被巨大的寂静包围了。我感觉到了无可比拟的凄凉。也许于占东此刻正坐在火车或者汽车里,透过车窗注视着夕阳吧!他一定紧锁双眉,因为他肯定想念我了,当然,还有伤害他和被他伤害的葛锐江,也包括那个让他恋恋不舍的果书晴,此外,还有很多。在他最初离开蓝泉河的日子里,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一定和失眠一起伴随着他度过若干个夜晚。然而,总有一天他会淡忘这一切,犹如我淡忘他以及这一切。# W6 ?& X8 V  e$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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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的前一天是星期日,那天傍晚我和于占东在一起。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的聚首,也许在和他对视的某个瞬间我曾经意识到了,但我没有深究,因为我找到了自欺欺人的证据。是的,于占东就在我身边,跟我说着一些看似无聊而又平常的事儿,但这能证明什么呢?可我却习惯性地将其视为安抚我的某根神经发病的方子。事实证明我对它太过信任了,因为它曾经屡试不爽,可这次却是意料中的意外。其实,在于占东和我说再见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异样,但它的速度是那样快,快到我根本摸不着它,就像闪电一样在于占东的眼光里倏忽即逝。6 W% A0 y. g# ?  r5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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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们又谈到了果书晴,也谈到了葛老师,还捎带着说了一点有关罗爱玲的闲言碎语。他说果书晴拒绝了他,她说她喜欢的人是葛锐江。于占东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醋意,但口吻里更多的成分还是那种类似于“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满不在乎和豁达,不知道他是不是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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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3 I- m% X$ O1 z$ [$ v他说,葛老师能有什么好呢,就算他好,可是已经结婚了,他不可能为了果书晴抛妻弃子的,难道她要等着他?果书晴喜欢葛老师我是知道的,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于占东的话听来比较顺耳,我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于是顺着他说,她跟葛老师那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她那是执迷不悟!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很解气,可我知道这也是在说我自己,也许我与葛老师的关系还及不上果书晴,我有什么资格说她呢?可这需要资格吗?当然不需要!因为我在发泄,怎么痛快就可以怎么说。我甚至可以痴人说梦,想象自己某一天扑进了葛老师的怀里痛快地流泪。后来于占东提到了罗爱玲,但说得很少,其间还夹杂着果书晴,他说他是为了追到果书晴才不惜得罪罗爱玲的,惹得罗爱玲骂他喜新厌旧忘恩负义,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后悔。可是为什么果书晴会那样绝情,让他以后别再理她呢,难道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我以为于占东醉了,可是那天我们没有喝酒,但并不是只有酒才能使人醉话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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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那天上午,葛老师没来学校给我们上课,于占东没来上学,没有人想到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我想起了昨天傍晚和于占东的对话,反复思考着,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再凭其推测于占东没来上学的原因。我觉得这跟果书晴应该有关,于是便问她对于占东说过什么。可是果书晴根本不配合我,她沉着脸说,我不知道,别问我,他不来跟我有啥关系?我再想说点什么,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先教训了我,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别成天价跟他学,又抽烟喝酒,跟个流氓差不多。我一惊,她竟然知道我抽烟喝酒,莫非是她告诉了我宝宝?天啊!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处处提防,却防不住身边人。可她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我懒得猜想,于是便直截了当地问她,丝毫没有掩饰心情的恶劣。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点吞吐,红着脸说,我就是知道,至于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管不着。我用质问的语气说,你为啥跟踪我?她生气道,我吃饱了撑的呀,跟踪你?谁叫你不注意呢?明明自己犯了错误,倒好像有理了,我看你真是不可救糖了!这时我已能确定她就是告密者了,不禁怒火中烧,瞪着她问,你告诉我爸的?我发火的样子也许很骇人,她竟然委屈起来了。她眼皮耷拉着说,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嘛,就是我告诉你爸的,怎么着?为你好还不行了呀,真是狗咬吕洞宾!我瞧不惯她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恶狠狠地警告她,以后我的事儿你最好别管,你以为你是谁呀,还为我好,说得可真好听!她气得嘴唇直哆嗦,伸出食指比划着我的脸,娄——晓——非,这可是你说得,你记住今天说的话,以后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念。我没理会她的指头,转过身体不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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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那些和葛老师住在一个村的同学便把消息带到了学校。葛老师没来是因为昨天夜里他家失了火,大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几乎烧光了他们家门口堆放的所有芦苇。有好事的人在中午上学时特意到葛老师家门口看了看,听家里人说了此事,他们便想去看个究竟。据目击者称,葛老师家门口有两大堆灰烬,还有一两捆没烧完的芦苇半埋在灰烬中,那应该是唯一幸存的。此外,大门被熏黄了,像抹上了黄油,而两边的红砖墙也被烧成了黑色。由于火是后半夜着的,人们已进入梦乡多时,所以发现得比较晚,但抢救还算及时,否则很可能连房子都会烧掉。大火扑灭后,葛老师媳妇的肚子忽然疼起来了,于是连夜送到了县医院。整整一个下午,班里的同学几乎都在讨论这件事,什么样的表情和态度都有,或惋惜或漠不关心或是幸灾乐祸。我并不是太担心,只要人没事儿一切都不是问题,当然,葛老师的媳妇可能有问题,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葛老师只要没碍事,我就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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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忧的人是于占东,他为啥还不来呢?课间时我问了西黄庄的一个男人,他不太清楚,因为他们并不一起走。当我要回到座位时,罗爱玲走过来对我说,你怎么不问我,我知道他为啥没来。我眼睛一亮,像找到救星似的,充满期盼地看着她。她一脸沉重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觉得他肯定离开了临溪镇,至少离开了西九村,因为今天中午他妈还有他六哥找过我,问我昨天有没有看见他,他们说早上起来就发现于占东不见了,可是昨天我并没有见过他,他昨天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说是啊,听她这么说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但不管我想不想,已经发生的就是事实,罗爱玲的话印证了我最担心的情况,看来于占东果然离开了这里,迈出了他实现理想的第一步。我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担心,毕竟我们都不曾离开过这个地方,不曾脱离过这种平静而枯燥的生活,一旦转向了另外的轨道,于占东能适应吗?罗爱玲便问我于占东昨天都跟我说了些什么,我说放学以后再告诉她,她点点头。我不知道是该把昨天傍晚于占东跟我说的话和盘托出呢,还是有选择性地挑出一点儿来告诉罗爱玲?经过思考与衡量,我最终决定只将于占东谈及罗爱玲这一段告诉她,打算隐瞒于占东和果书晴之间的矛盾。可是在我跟她说的时候,特别是面对她那急切和痛苦的眼神时我心软了,在她的不断追问下,差不多把于占东说过的话都原原本本转述给了她。跟她说完以后,我就独自来到了三岔口。我没想到自己的“多嘴”会引发一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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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双方分别是果书晴和罗爱玲,时间是秋分次日早晨,地点就在蓝泉河大桥西岸。那天早晨我是一个人去上学的,因为果书晴说过了不理我,所以她们并没有等我,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我骑得很快,我想要追上她们。当我看到蓝泉河大桥的时候,也发现了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果书晴和罗爱玲。看那架势好像要打起来或是即将进入决战胜负的阶段,反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我火速赶了过去。她们俩手扶车把站在那儿,老僧入定一样对峙着,谁都没看我。我有点儿想笑,原来女孩打架是这个样子的。0 o; O/ A) M$ l: X4 p& i4 F+ c

# V; B0 P- ?$ V0 b# w果书晴说,我要走了,要不一会儿该迟到了。3 v6 ^% R* ^) M. S; C& H5 q" o

, S/ a& p3 _: ^0 e6 A- @/ E9 Z罗爱玲面无表情地讲条件,你告诉我实话,立马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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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 k& {% k3 S, \% }# k9 E果书晴不耐烦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就是没答应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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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爱玲哂笑道,你是不是告诉他你心里只有那个葛四儿呀?$ R5 E- q: ?/ e3 J"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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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书晴双眼圆睁,放射着刺眼的光芒,旋即又熄了火似的黯淡下去了。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管不着,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说完,果书晴就要走,但罗爱玲抓住了她的车把。俩人较量了一会儿,果书晴的车子基本没动地方,只是车轱辘在原地扭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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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s) f- v5 ^5 \1 l; s罗爱玲忽然高声道,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你这人的心肠咋那么硬呀,就算你不喜欢他,可是他都离家出走了,让你提供点儿线索都不行吗?说着,她还使劲儿摇晃了几下果书晴的车子,使得果书晴的上半身跟着车子晃了几晃。/ k! ^1 e( A0 k9 V% T! c

% J; w4 \7 Q0 H* o果书晴说,我不想说不行啊,你那么挂念他怎么没跟着他去呢?她的话过分了,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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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想跟去呢,可是他不带我呀!罗爱玲说,可惜我不是你,为了你他可是啥事都敢做,包括放火烧了葛老师家的苇子!9 \2 ^3 V% Z- q* D; f'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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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瞎说啊,又不是我让他放的火,我不过是挖苦了他一句而已,谁成想他的自尊心那么强,居然做出这种傻事儿来。果书晴的口吻有推卸责任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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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R8 N* ~) k6 K1 U( J你说了什么话?你怎么挖苦他的?正好娄晓非也在,让他听听你到底说了什么话,判断一下是你说话不当还是于占东太冲动太鲁莽了。罗爱玲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觉得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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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6 M  \7 i6 K+ y; Q0 u我就说了一句他还不及葛老师的一半,说他是……果书晴支吾半天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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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罗爱玲很强硬地问她,就像警察对着嫌疑犯在录口供。她忽然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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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书晴没说话,她有点儿惊讶。罗爱玲见她一副默认的模样,便随口讽刺道,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还是天鹅呀?就算是,也是一只黑心的不懂得爱情的串子(即杂种),你有什么资格嘲笑他?就凭你学习好,是班干部,会讨葛四儿的欢心吗?罗爱玲越说越来劲儿,伸着脖子逼近果书晴的脸,尽情奚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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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o; n# }0 U( C果书晴当然不容许有人对她这个态度,她什么都没说(也许是无话可说),照着罗爱玲的胸脯推了一把。罗爱玲后退几步,她没料到果书晴会动手,作势就要扑上去。我赶紧挡住了她,让果书晴先走。果书晴没有迟疑,也没有看我,骑上车子上了大桥。她的背影让我想到了落荒而逃这个成语。罗爱玲再有劲也没有我劲儿大,她让我放开她的车把,我就是不放。结果她把车子扔给我,自己跑步追了上去,但我比她跑得快,及时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也很柔软,但此刻却充满了力量和韧性,像皮筋一样不断地向前拉扯。她掰不开我的手就拿指甲扣,疼得我就要忍不住了,可还是等到看不见了果书晴的背影才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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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刚松开,罗爱玲转身就给了我一巴掌。她是朝着我的脸打来的,我一躲,正好拍在了肩膀的骨头上。力的相互作用让她揉起了自己的手腕。她说,娄晓非,你是个小人,就知道偏向你们村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丫头呀?$ @1 w) N6 Q0 R2 J$ P9 Y2 ^0 x; g

2 l% N; `7 r2 ]2 @我气愤地回击,我才不喜欢她呢,我向着她也不完全因为她是我们村的,我只是觉得她打不过你,要是你打不过她,我肯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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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U1 L: {. d2 R她笑道,看不出来呀,你还挺有正义感,还锄强扶弱呢?她这句话说得怪怪的,听不出来是什么爱情色彩。* G/ K* o! }9 X9 D7 g

# P. Q5 C5 ]. d我没说什么,骑上车子走了。她呆立了一会儿,也跟了上来。我说,就你们俩闹的,就算现在到学校也已经迟到了。她说着风凉话,谁叫你多管闲事呢?我说,这不叫多管闲事,要是昨天晚上我不跟你说那么多话,你今天就不会找果书晴麻烦了,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就有责任插手。她“哟嗬”一声说,真是小看了你呀,不过说实话,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横竖你也看得出来,于占东早就喜欢上果书晴了,只是没想到果书晴会那样对他,也赖于占东太傻了,非得一棵树上吊死,真不知道这小子去了哪里。我说,他说过他要离开这里的,他跟我说过他要去城市。他说,那你说还能不能找到他啊,他们家已经报案了。我说,没准能找到吧,不过不好找,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这种事儿谁知道呢?她点了点头,脸上显出了悲戚之色。我问她,葛老师家的火真是于占东放的呀?她说,八成是,我觉得就是他,别人猜测是他肯定是觉得他要给他爹报仇,给他妈出口气,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果书晴才是罪魁祸首,现在我算是理解红颜祸水的意思了。我看看她,没再反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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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罗爱玲刚进教室,早自习的下课铃就响了。还好,我心里庆幸,还能赶上第一节课。第一节课是数学,但语文老师来了,她说第二节课再上数学,因为葛老师还没有来。一节课我都心不在焉,看着身边的空座位,内心空落落的。于占东的书还在课桌里,他一直不用书包,家庭作业从来都在早自习完成。想到这儿,我就想起了给他写作业的情景。其实,自从上了六年级,作业都是他自己写了,而且他对书本也有了兴趣。我还曾想过等我们上了初中,他一定能超过我的,因为他的智商比我高,虽然基础不太好,但这是可以弥补的。哪里想到他会抛弃这个地方呢,想着想着我兀自惆怅起来了。" O. B: h4 v7 V$ L) i" y! C4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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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师在第二节课真的来了,大家都在纳闷他为什么不在医院看着大肚子宝贝。来是来了,可他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左边脸肿起了老高,声音是沙哑的,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除此以外,他的目光里装满了痛苦,让我不忍心跟他对视,真想走到他面前,安慰安慰他,让他不要再讲了,赶紧回家好好休息。果书晴也是这样想的,在回家的路上(由于早晨我帮助了她,她跟我重归于好),她跟我说她非常心疼葛老师,生怕他支持不住出什么事,她真想去照顾他,给他拧干热毛巾,敷在他的脑门上。果书晴旁若无人地说着,从她脸上一点看不到羞赧之色,眼睛里闪着光。事实上,她身边除了我也没别人,那两个女生早被她支开了。看来,她是把我当成了忠实的听众,她把自己对葛老师的爱恋之情大胆地说了出来,她需要倾诉。我也需要倾诉,可我只能说给自己听,对谁我都不能说,独守秘密实无奈而又甜蜜的。5 x. R; d1 [& S  F8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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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此机会,我大胆地问了果书晴一个问题,你那么喜欢葛老师,可是他已经结婚了,而且马上就要有孩子了呀?我问她这个问题,是想不再让她痴人说梦,我不想听她在我面前说她有多么喜欢葛老师,所以我要给她浇凉水,给她当头一棒,叫她从梦中醒过来。' i5 D5 c8 k& S/ t8 `*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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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她面不改色道,那又怎样,结了婚还可以离嘛,而且我也可以等,等我长大了,她宝贝早就老了,肯定难看死了,那时候葛老师肯定会选择我。! r; s8 K% q4 L- ];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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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她的回答,我心头为之一震,她竟然考虑得如此深远。不过我觉得她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还有半年多我们就要升入初中了,到那时肯定要离开这个学校,离开葛老师,难道她要继续留在这里上小学吗?我把自己能够考虑到的阻力一股脑说给了她,最后总结出她和葛老师是不可能的。我说得非常恳切,跟她讲着道理。她听完以后沉思了足有五分钟,脸上的坚决和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惘与忧心忡忡。也许她觉得我分析得有道理,她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呀?我心里笑了,原来她的意志如此不坚定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高兴。然后,她像缓过味儿似的对我说,我发现你说的都是对我不利的情况,你怎么就不说点儿好的,说点儿有希望的呢,啊?我掩饰着内心的惊慌,佯装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口吻回答她,有利的地方还用我说嘛,况且本来就不多,不是我不想鼓励你,只是事实如此啊!她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再次陷入沉思中。我又问她,你为啥不喜欢于占东啊?她的反应慢了一拍,我又重复了一遍,她才说,没有原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的语气很冲,看来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我闭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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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2024-10-10 14:15:30 | 查看全部
转眼大秋假就过去了,饱满的麦粒播进了土地里。我还是和果书晴她们一起上下学;葛老师的宝贝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就好像他家没有失过火,那好几千斤苇子还安然无恙地堆在他家门口一样。似乎一切都平静下来回到了从前,其实呢,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于占东的座位一直空着,没人来坐,但同学们对此视而不见,就像不再提起于占东离家出走这件事一样习惯成自然了。只有罗爱玲偶尔还会和我或者果书晴说起于占东,值得一提的是罗爱玲和果书晴自从那天争执以后竟然要好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们俩走到了一起,好得如同亲姐妹。罗爱玲说于占东的家人在附近的几个城市里贴了许多寻人启事,和许多八杆子都划拉不着的远地亲戚也打过了招呼,可是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于占东的消息。看来他是准备让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了。我时常想起他,有一次我竟然梦见了他。梦见我和他在三岔口洗澡,晶莹的水珠挂在他身上熠熠生辉。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只是在我们说了一些话以后他便突然不见了,于是我喊他,叫到声嘶力竭也没发现他的影子。我一着急就想哭,然后我就醒了,睁开眼睛我发现母亲在身旁。她问我,做梦跟谁打架了,又喊又叫的,还动上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什么都没说。我抓住了母亲的手,它的宽厚和粗糙让我感到安全,当时我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种安全感会在几天以后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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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出走那天是八月十六,我记得很清楚,前一天才吃过月饼和糖饼。糖饼是母亲烙的,我坐在灶旁烧火,她的膝盖不断蹭着我的太阳穴,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她有点心不在焉,糖饼漏糖了都没发现,结果粘在了锅上。还是我告诉她,她才将之翻过来。她的目光直溜溜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一条颤悠悠的蜘蛛网挂在墙角,上面沾满了灰尘,一副摇摇欲坠不胜重负的样子。我想蜘蛛网有什么好看的呢,还没到过年,不该扫房啊!晚上,她没跟宝宝睡在东屋,而是和我睡在了一起。我枕在她软绵绵的胳膊上,看着窗外清澈的月亮,听着她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的气息,真不想就此睡去。我觉得这是我此生此世最为幸福的时刻,好像回到了她的子宫内,真实而巨大的温暖包裹着我。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亡,我明白死亡的含义,我以为只有死亡才会对这种幸福构成威胁。后来母亲把我搂进了怀里,我的鼻子隔着背心夹在她的乳沟里,她的举动让我受宠若惊,同时也让我有一点儿不适应,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依然像个布娃娃似的乖乖的让她搂着。她说我出生在腊月,天寒地冻,怕我冻着,她就把我放在她怀里,我的嘴和鼻子恰好抵在她的双乳之间。她还说我小时候很胖,伏天里怕我长痱子,人家都睡午觉,她却抱着我到蓝泉河埝上吹凉风。说我三岁时有一次搬动了窗台上的砖头,结果砸掉了脚趾甲,我哭得撕心裂肺,是撕她的心裂她的肺。说着说着,我感觉到脸上凉浸浸的,是她的泪水流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我实在困了,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r% G6 u" W; d2 }% w6 H9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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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上学时,母亲又紧紧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嵌进她的身体里,两只胳膊勒得我后背生疼。我没等她松开,先挣扎出来了,我已经不习惯她这样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据我所知,班里的男人很少有跟自己的母亲如此亲热的,我觉得这样不好,男人就该有男子汉的模样,不应该婆婆妈妈的。事实上,自从我跟于占东混熟了以后,我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他的影响,他跟他妈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情景,我想要是于占东看到我这样,一定会嘲笑我,让我自惭形秽的。幸好是在自家门口,没人注意,否则我一定会推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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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我才明白母亲之前所做的一切,特别是那些比较反常的言行预示着什么,她在暗示她即将离开我,而且是永远地分离,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除非在百年之后的另一个世界,可那时候她还能认出我吗,或许我现在先去那边等着她,就算她变得再老,我也能够认出她的模样。可转念一想我又害怕了,不仅是死亡,而是在那个无依无靠的世界里苦苦地等待更令我不寒而栗。想着想着我又哭了,眼泪刷刷地淌下来,经过我的嘴唇像蚯蚓一样钻进我的脖子里。一直闷头抽烟的父亲见到我的样子,大声呵斥道,别哭了,哭她干啥,那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不要脸的臭婊子不值得你哭,你给我听好了,你就当她死了,当你从来没有过妈,知道吗?父亲的训话让我哭得更凶了,一想到以后没有了妈妈,长期跟父亲生活在一起我就感到深深的恐惧,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父亲给了我一个“脖搂子”,又踹了我一脚道,哭,哭,就知道哭,看你再哭,不争气的玩意儿!站在一旁的二婶儿连忙护住我,把我领到了一边,她先说了父亲几句,然后又安慰我道,晓非不哭了,你妈是一时犯迷糊才跟人走了,没准过几天她就回来,她那么稀罕你,肯定舍不得扔下你不管的。二婶还没说完,父亲便粗暴地打断道,她敢回来,她要是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这个骚货!二叔劝道,哥,你就别骂了,先想想法看看能不能把嫂子追回来吧!父亲说,甭给我追,你们谁也不用管,追回来人追不回来心,你知道她有外心多长时间了吗?一年多啊!操他妈的我居然让她给蒙混过去了,早知道上次我就跟她离婚了,省得她叫我难堪,她这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我丢脸,想不到这个娘们这么歹毒!二叔叹了一口气说,不追就不追,反正这日子你们爷俩过也过得下去,要是以后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也行!二婶拍了二叔一巴掌,看你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也不知道那个播种的男人是哪里的,要是知道他们从哪条道走的,赶紧追也许还来得及。父亲摆摆手说,算了,不追了,她爱去哪去哪,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二叔说,那播种的不是在江南吗?我听了,感到一丝欣喜,连忙说,江南就是长江以南,我们坐火车去吧!父亲扬起手又要拍我,被二叔挡住了。父亲说,我说不找就不找,以后谁也不许提这件事,谁不识相别怪我翻脸。他瞪着我,然后又瞥了二叔二婶儿两眼。他们俩对视了一眼,二叔跟父亲说,哥,那我们先回去了,让晓非去我们家吃饭吧!父亲淡漠地说,不用了,没有她,我们照样吃饱。: d% z; I$ J0 m

7 \6 i# P" ?) n9 t& T当父亲从小卖部回到家时,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上,金灿灿得好像母亲昨天烙的糖饼。当然是没有漏糖的,看着看着,月亮就变得模糊了,我坐在堂屋门口安静地抽泣着。父亲强忍怒气扒拉了我一下,看你泪汪汪的,快擦擦吃饭吧,看我给你买啥了。他让我看放在锅台上的香肠、蛋糕和酸奶。可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也没伸手去拿那些东西。父亲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以为一点儿好东西就能抵挡母亲的离去带给我的伤痛,他的思维真是太简单了,难怪母亲会离他而去,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没意思。他催促我,吃呀,是爸专门给你买的。听得出来,他强压着怒气。月光在他黧黑的脸上幽暗地闪烁着,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猩红的东西,我不想让它燃烧起来,于是抓起一块蛋糕啃起来,可却味同嚼蜡。他蹲下来扳住我的肩膀说,以后不要再想她,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出人头地,只要你听宝宝的话,你想干啥宝宝都同意。不知是错觉还是月光的缘故,我竟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类似诚恳的成分,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瘪着嘴说,我要找妈妈——混蛋,刚才的诚恳不见了,他没等我说完,就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倒在了地上,手里的蛋糕也不知去向。他没再理我,拿着香肠和蛋糕走进了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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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但睡到半夜我又醒了,是被饿醒的。我捂着肚子来到堂屋,那瓶酸奶没被父亲拿走,我一把抓过它,抠掉瓶口的密封纸,一口气就把它喝干了。月亮已经移至西天,圆还是那么圆,但变得又小又白,像一张苍白的脸。我的脑袋钻进饭厨像个老鼠那样搜罗一阵,可是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昨天烙的糖饼被父亲仍了出去。我无比失望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地上时看见了那块被我丢下的蛋糕。我赶紧拾起它,胡乱蹭了蹭就塞进了嘴里。由于我吃得太猛,噎得我直打嗝。我又喝了几大口凉水才回到西屋,钻进了被窝。肚子填满了便睡不着了,我想起昨天在母亲怀里的感觉,眼泪便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这时我忽然明白了:原来不只是死亡能从我身边夺走母亲,夺走那种只属于我的快乐,还有母亲自己,她同样能做到只有死亡才能做到的,毕竟身体是属于她的,她带给我幸福不代表她就幸福,所以她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说人都是自私的。我想要自己恨她,就像父亲恨她那样,可我试了好几次都不行,我如何也恨不起来,因为她从来不曾对我不好过。7 P$ F: n8 x; f6 K' l%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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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亲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在父亲面前我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他在骂我没出息的时候绝对不会仅仅是动嘴的,手和脚不在我身上来一下根本不足以表达他对母亲的怨恨以及对我懦弱表现的鄙夷。于是我把对母亲的思念带到了校园里,带到了课堂上。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呀呀,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同学们在校园里玩得火热,而我只有一种状态,就是不断回忆与母亲在一起的片段,像放电影一样。每个画面都打了时光的烙印,连最平常的容颜都揉杂了万般情绪在里面,仿佛一座充满诱惑的迷宫,吸引着我走向深处,却看不到尽头。8 b5 B$ m5 c9 q4 m# u

3 D, Q; u7 v6 m6 \有关我母亲和播种人私奔的“特大新闻”在南北二庄不胫而走,给人们无聊的生活增添了新鲜的谈资。他们在街头巷尾议论这件事,搜索日渐干涸的记忆,企图发现自己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人有过简单的印象。我开始害怕有人接近我,因为很多人曾经问过我关于母亲的事情,他们妄图从我的嘴里得知未被传议的细节。我忽然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怀疑所有人看我的时候都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我开口诉说自己的痛苦,供他们玩味。果书晴和罗爱玲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但她们的眼神说明她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她们看我的眼光充满了同情。我不喜欢被人怜悯,我觉得所有人都没有权利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我,他们没有这种资本。我并不见得就比他们脆弱,我只是比他们不幸罢了。伤痛越深会使我变得越坚强,我不需要这些廉价的同情,它们让我有如芒刺在背,让我难受,让我更加喜欢离群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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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W" g2 l- E" r5 z; }终于,我的变化引起了葛老师的注意。那天傍晚,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让我坐在了椅子上,我不敢抬起头面对他。也许你不敢面对的是自己,他看透了我的心。于是我抬起头,看到了他的脸。儿子的降生让他的脸上有了红润的光,在光线不足的小屋里,那张脸上洋溢着关爱。这种关爱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看我的表情,这里面充满了一种类似于父性的气息。尽管长期以来,我很少享受到这种关爱,但我对它依然那么敏感,就像鸭子对水的亲近。这种气息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心跳加快。我感受到了心脏强劲的动力,像一匹斑马在广阔的田野纵情地奔跑,发出震人心弦的嘚嘚声。葛老师在说一些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鼓励我振作起来的话,可我什么都听不清。我有种强烈的想哭的欲望,于是我哭了。我哭得异常汹涌,眼睛像两个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冒着泪水,然后我扑进了葛老师的怀里,我的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这一刻曾经被我想象过无数次,可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发生,葛老师的呼吸就在头顶,他呼出的热气烘烤着我的天灵盖,让我彻底沉醉。这一刻我忘记了全世界,包括我自己。葛老师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我,可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直到离开他的怀抱才苏醒过来,好像做了一个至甜至美的梦。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胸膛被我的眼泪和鼻涕弄得一大片都是湿乎乎的,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印在了那件草绿色的衣服上。而这时我看到葛老师注意着我的下面,我低头一看——我的裤裆鼓了起来,像有一把手枪支在里面。我顿时羞愧难当,恨不得钻进蚂蚁洞里,于是连道别都忘记了说,一口气跑回了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上落满了灰尘,原来早已放学了。$ w( W2 B9 \1 X; W9 w4 W$ k4 S4 c

; f6 J0 T9 G7 h夜里,我失眠了,但并不是因为想母亲。我摸着自己的脸,那上面仿佛还存留着葛老师胸膛的温度。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了葛老师,想象着他抱住了我,我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锁骨硌着我的额头,他身上散发着令我晕眩的气息。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多想抬起头去亲他的嘴唇啊,可是我不敢这样做,我只有在黑夜里幻想这一刻。幻想着吻住了葛老师薄薄的嘴唇,我感到丹田一阵灼热,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下体,它像胡萝卜一样硬挺着。我抓住了它,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我大气都不敢出,他的脸来回变化着,一会儿是葛老师,一会儿又是于占东。我的呼吸变得粗重了,幻想让我无比亢奋,手上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阵从未有过的异样快感像箭一样穿透了我的身体,我毫无防备地呻吟一声之后便翻过身体趴在了枕头上,与此同时,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有一股粘稠腻滑的东西流到了我的手心里,我坐起来看了看,然后拿被子胡乱擦擦便又躺下了。我感到非常踏实,这一觉也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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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H, ]5 A, b: Z' e. U我不再那么强烈地思念母亲了。虽然夜深人静时,特别是每到农历月中,看到圆满的月亮时还会想起她,但我再也不会那么伤心甚至哭天抹泪了。父亲说我长大了懂事了,他因此显得高兴,对未来又有所憧憬。我想那是因为我不得不接受现实,继而习惯了母亲的缺失,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空闲来思念她了。我把更多的时间交给了葛老师,我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将他放进了心中,高兴着他的高兴,悲伤着他的悲伤。而他,几乎没有再悲伤过,每天他的心情都很不错,仿佛要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好运一样。为此,我的情绪也不明就里地高昂,只有在看不到他时才会滑落一点,感到一阵空虚和失落,但我会马上自行调整,让生命重新充满意义。$ \. L* X  O5 t+ H+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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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在得知葛老师被调到西黄庄小学当了校长以后,我才明白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的喜怒哀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哪怕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奇怪的是我并未因此而哭泣,甚至一点都不痛心,就连到西黄庄去看看他的欲望都没有,要知道之前每天都能见到他可是我内心最为奢侈和卑微地渴求啊!我觉得我已经不是自己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变故在悄然间改变了我,让我一点点地远离从前的单纯和天真,让我柔软的心开始变得坚硬。& h  }1 h8 }1 |6 O. S$ w" y3 W) ^7 ^

+ N9 S% e6 U2 \也许成长就是在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之后变得面目全非而已,这种变化由内而外,当自己发现时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结束,都已无可挽回。一种结束代表着另一种即将开始,生活还在不声不响地继续,啥时候是个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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