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剩下两星期的时候, 吕家父母已经安排好嘉峰到隔壁县的私中就读, 那是一所明星高中, 管教甚严, 所有学生一律住校, 以确保三年後都能风风光光考上大学.自从吕家母亲迁怒高家以来, 两家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往来, 昔日大人们凑桌打麻将, 小孩儿门前玩耍的情景早不复见, 因此洋铎和嘉峰只能趁大人不在家时偷偷溜到
4 _% v8 c. }* v8 S$ T7 m镇外的老榕树下见面, 无法见面的日子, 便互相写信, 直到下次相遇时再交换著看.
5 {5 C5 n. b3 J$ W) k 这一晚, 吕家父母相偕至镇上采买嘉峰住校的民生必需品, 嘉峰就跑了出来, 依约朝洋铎房间的窗户掷石子作暗号. 不多时, 洋铎已穿著背心短裤, 骑上脚踏车载嘉峰向镇外而去.
* a, P1 Z: \4 E) t! t1 j 「明天我就要到学校去了. 」坐在後座上, 嘉峰环抱著洋铎, 对他说.
; d% p7 o. ?9 m! R 洋铎沉默不语, 拚命踩著踏板, 上坡颇为吃力, 他的背渗出汗滴, 湿透背心. 嘉峰把头贴在洋铎背後, 聆听他喘息的声音, 感受著这个男孩的汗水与体味, 两个人都不再开口说话, 怕是一开口便要互道珍重.3 i. M3 K g% g9 G9 C* B
「带你去一个地方! 」骑过两旁都是稻田的产业道路, 洋铎终於打破沉默, 回头 e2 G1 F7 d! t6 D+ l3 i; _
告诉他, 脚下仍是不停踩著. 嘉峰点点头, 侧身看著他从小就很熟悉的田野, 在这没有星星的夜里, 一切都觉得神秘.5 {2 n# C9 H, o$ p3 A
绕过一片竹林, 隐约可以听见水声, 是一条溪流吧! 嘉峰不曾到过这里, 因为许多年前听洋铎说过, 竹林後的溪边有鬼火出没, 他最怕鬼了, 再加上洋铎绘声绘影地说著鬼故事, 打死他都不肯到这麽远的地方来.
* X+ _) [( N) A9 b6 W( i 水声愈来愈近, 洋铎跳下车, 说声: 「到了! 」嘉峰有些迟疑, 然而看见洋铎一本正经的模样, 心想应该不致於被捉弄, 也跟著下了车. 脚一落地, 沙沙的竹叶声音又让他紧张起来, 「洋铎....」他低声唤著, 洋铎转头看他, 浅浅一笑, 伸手便握住嘉峰的手: 「跟我来! 」7 Q/ `( l5 a* U& |4 V6 e+ N6 A* D4 h
四周黑漆漆的, 除了两人的脚步声, 偶尔风吹过, 竹子互相摩擦就会发出嘎嘎响, 洋铎在前, 嘉峰随後, 他们坚定地牵著手, 亦步亦趋地爬上一个竹垄, 渐渐地, 竹林向两旁分开成一条小路, 野姜花的扑鼻香阵阵袭来, 溪流潺潺的水声就在耳边, 视野豁然开阔, 两人来到了小镇外的桃花源.7 t, @9 j/ i' x) o7 p7 t
「鬼火! 」嘉峰惊呼一声, 抓紧洋铎的手愈发不肯松开, 他看见黄绿色的光点在眼前忽左忽右地飘动.4 \- D" m% O' i$ |: I! n* G
「西元一九零零年....庚子年....光绪二十六年....我....十二岁....」洋铎突然压低声音, 断断续续地念了这麽一段话, 此情此景, 听来宛如清朝 尸再现.
- y5 S5 u' P1 Z, E" m" H2 ]' c 嘉峰夸张地大叫一声: 「哇! 别吓人了啦! 」四面八方的微弱亮光立即灭去, 而他叫完之後却哈哈大笑起来, 丝毫没有先前恐惧黑夜的样子.
8 z) D p3 i4 F 「你还记得? 」「那一夜我们说相声. 」「我也只记得这一句, 呵呵! 」「下一句是『你十二岁就长记性啊? 』」「啊! 我想起来了, 然後是『记得才清楚呢....』」「庙後头踢毽子, 祠堂前打陀螺, 殊堪回忆....不过小时候玩归玩, 国家大事照样发生....」他们异口同声地模仿京片子, 谈论著当年最流行的相声录音带, 嘻嘻哈哈的笑声在溪谷里回荡著.
2 d$ @; i4 F' k 「嘘! 」洋铎举起手指头示意嘉峰安静下来.
8 W. I# g% K, [# m6 J 嘉峰顿时又绷紧神经: 「怎麽了? 」
3 Y/ W; o& _9 L- Q3 z1 s5 a4 m5 \ 洋铎蹑手蹑脚地爬到一块岩石边, 猛然扑向一个光点, 然後得意洋洋地拿到嘉峰面前献宝: 「给你! 」
# {( @# z' q9 w2 a# T) `「原来是萤火虫....」嘉峰松了一口气, 捧起双手, 从洋铎手里接过那只亮光,, p2 j, j/ |, }9 B
坐在地上低头仔细地端详著, 嘴上还挂著一抹微笑.6 [* v) C6 b/ K) A' u3 Q# n
「喜欢吗? 」5 l k6 V9 n7 ]! e! `- K
「嗯....喜欢. 」
3 z* U3 {$ M' C 「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想....虽然以後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还是想跟你说...」洋铎吞吞吐吐地, 他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坐在嘉峰身旁却又显得手足无措.
0 S; x; i) H; {" C2 ~, Q6 Q) p 「你想说什麽? 」嘉峰抬起头看他, 露出期待的表情.4 {& {/ k; Z2 I( c$ O- {( i
洋铎想了想, 站立起来, 走到大岩石前面, 背对他, 鼓起勇气说: 「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 可是希望你记得....没有星星的夜晚....还有萤火虫....没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还有我在你心里....不要怕....不要怕....」1 c9 `' c+ {1 J; @2 O
嘉峰缓缓起身, 放开那只萤火虫, 小光点在他身旁绕了几圈, 就飞走了. 他走到洋铎身後, 从背後紧紧将洋铎拥抱著, 这时, 有好多发光的萤火虫在他俩四周飞舞,柔柔的亮光点缀起黑夜, 像在山林里插著千万支小蜡 , 守候他们渡过临别前的最後一夜.4 Z* w+ @( F! x$ B
8 N# T6 R+ J- u' z 天亮以後, 吕家父亲右肩扛著一床被单, 左手提著皮箱, 和嘉峰在公路旁的站牌等车. 晨曦斜斜地在地面上画出三条直线, 直到开往隔壁县的铁灰色客运车到站, 穿著卡其制服的嘉峰独自上了车, 驶离, 然後地面只剩两道直线: 吕家父亲, 和那支生了锈的斑驳站牌.
2 d# t6 T9 |) C" R, s$ u6 a% ^ 嘉峰走到靠窗的座位旁, 看著父亲和家乡的风景一幕一幕向後退去. 这个山城,八年前张开双臂迎接陌生的他来临, 现在山风则又将路树摇摆地像是与他挥别.
" ]/ J. X) L1 D# U$ Y$ E' z 整部客运车上除了司机, 就只有嘉峰和一位老太太. 嘉峰踮著脚, 把皮箱和被单堆放到头顶上的行李架, 然後拉起车窗, 坐下来. 风吹得他衣袖翻飞, 两眼都眯了起来, 忽然, 远远地, 嘉峰从客运车的後照镜里看见一个小人影正骑著脚踏车紧跟在後, 飞快地, 逐渐追赶上笨重的老旧公车, 愈来愈近, 愈来愈清晰.
! U% N$ H( C; h& V, Y4 H 是洋铎.
1 u7 @' E8 \1 g6 T6 @8 Q- k- K 嘉峰惊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抓著铁杆摇摇晃晃赶到司机旁边, 焦急地大喊: 「停车! 请你停车! 」司机困惑地看看嘉峰, 又看了後照镜一眼, 耸耸肩, 终於停下车, 打开车门.
5 G( V8 Y8 J+ M8 S; i- X 洋铎气喘吁吁地骑到车门边, 高举双手, 递给嘉峰一个酱瓜空瓶, 里面装著一只萤火虫. 两人对望了几秒钟, 没再说什麽话, 他向嘉峰挥挥手, 车门便又关上, 缓缓地起动准备赶往下一段路程.
4 h- R/ U7 l6 D+ H6 H8 S) c0 Z 嘉峰从车窗探出头, 向後望去, 洋铎仍然奋力地踩著脚踏车尾随他, 似乎张嘴大声向他呼喊著, 可是风声呼呼灌耳, 嘉峰听不见洋铎究竟想对他说什麽, 眼看著洋铎再也追不上客运车了, 身影愈来愈渺小, 公路转了个弯, 就将他们分隔地很遥远, 很遥远.; K [/ D+ N( i- [( q
洋铎停了下来, 汗流浃背. 嘉峰走了, 山谷青翠地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彷佛关於他们的故事如同山岚那般被日光蒸散, 嘉峰拉著小提琴朴拙的声音, 模糊地飘散在空气中, 那尾音纤细地教人听不见....
; w: {9 A& v( @. @ 空旷的公路上, 洋铎和那部单车, 显得异常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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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L( f; i5 d& U) ~5 v! M│ 民国七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天气: 晴时多云 中心德目: 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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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有个古人跟一个女子相约在桥下相会, 结果他等了好久, 那女子都' B# `6 q0 Y" o( g
│ 没有出现, 後来河水上涨, 就要将他淹没, 他却仍然抱著桥墩不放, 因为他
# `2 t7 M5 Q" L( b. [% D m│ 相信那女子不会失信於他. │
0 w8 u' N' |7 z. K0 C; V2 K' v! H│ 嘉峰说这个故事的标题是「抱柱信」, 他真的读了很多书, 才会懂这麽 ! {( H7 `" b8 }9 k- @; h
│ 多. 可惜今天他到隔壁县的学校就读了, 以後我会变得很寂寞.: n0 i: D: M9 M6 I3 S7 h(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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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m: t7 r3 Q# H! Q& _/ C7 K│ P.S. 他答应下个月回家的时候, 要先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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